《十七年》之二十八

作 者: 王 哲

這是常委會議,陳雲、鄧小平這兩個常委因病請假沒來廬山。彭真、賀龍作為列席人員,是沒有資格發言的。但他們知道毛叫他們列席的用意,似乎也在一直等待著毛的召喚。

此時彭真見狀,便直起身子說:我完全贊同主席對彭德懷同志的批評,主席是英明啊!如果不從根本上認識彭德懷的錯誤,如果任其思想言論蔓延擴散開去,那我們的黨員幹部會怎麼想?我們的人民又會怎麼想?我們為人民革命了大半輩子,成立了一個新中國,現在反而不是為人民了嗎?反而不懂得怎樣建設國家了嗎?彭德懷的那些言論,輕著說是:親者痛,仇者快。重了說:就是代表那些仇視我們的反動階級向我們叫陣進攻。”

這時毛澤東上身猛地向前一傾,把煙一下子掐滅了,接過彭真的話說:洋洋近萬字,好一個有備而來啊!‘有失有得’,把‘失’放在‘得’前面。真是不見張翼德之粗,而有司馬懿之細呢。(註:《三國演義》第一百零三回中:孔明屯軍於五丈原,譴人修書並送婦人縞素之服以將司馬懿。司馬懿心中雖怒,但佯笑並問來人:孔明寢食及事之煩簡若何?來人回答: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懿顧謂諸將曰: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

這時賀龍晃著手裡的煙斗,忿忿地說道:“是啊!他還總是擺出一副忠臣廉潔的樣子,很是欺騙人呢!”

對於毛澤東來說,賀龍兩件事,是讓他刻骨銘心的:一是賀龍在延安當面對曾經想分裂紅軍的張國燾(毛澤東一生最恨又最無奈的兩個政敵之一:王明、張國燾)說:“當你是共產黨員的時候,我還是個軍閥;現在我做了共產黨員,你反而變成了軍閥。你張國燾是人變猴子,倒退了”;二是毛澤東在延安與江青的婚姻,其他中央領導人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實際就是反對,只是礙於毛的面子,不好明說。只有兩個人明確支持,一是康生,一是賀龍。賀龍說:“堂堂一個大主席,討個女人有什麼了不起,誰再議論我槍斃了他!”。

對於賀龍來說,毛澤東兩件事,是讓他刻骨銘心的:一是解放戰爭時期,拋開他任命彭德懷為一野司令;二是文革時期,在被周恩來轉移到西山後,因毛澤東決定不再保賀,而失去人身自由並慘遭迫害。一天,賀龍用手指著毛澤東和林彪的相片說:“現在已經不是這個人(指林彪)的問題,而是這個人(毛澤東)的問題了。只要毛主席說一句‘賀龍沒有問題’,事情就完結了,我相信,毛主席總有一天會說這個話的”。是的,正如賀龍所言,終於有一天毛說了那樣的話。只是賀龍再也聽不到了。

毛澤東晚年連做自我批評,並連下指示給在文革中橫死的高級幹部平反,唯賀龍一人。相信那是毛澤東真心的一次自我批評,也是對賀龍深深的愧疚。

這時朱德聲音有些嘶啞緩緩地說:請彭德懷同志正確對待吧,你的那些戰功能證明你的過去,但不能證明你的現在和將來。我們都要不斷地學習,才能不斷地進步。犯了錯誤,也是正常的,不犯錯誤的人,是沒有的。犯了錯,改正了,還是好同志,還可以更好地為黨為國家工作嘛。
毛澤東瞟了一眼朱德,接過朱德的話,有些揶揄地說:還是老總有水平啊,功過分明嘛。只是有的人犯了錯,恐怕要改也難呢。從井岡山到現在,你彭德懷究竟犯了多少錯誤,我看還是一筆一筆說說清楚為好:

井岡山時期,錯殺袁、王是一件吧。此二人一死,直接導致了中國第一塊紅色根據地從此不復存在,你彭德懷客觀上是幫了蔣介石一個大忙呢!

彭德懷聞聽蹭地站了起來,漲紅著臉大聲說:“這件事我是有責任,但主要責任是當時湘贛邊界特委,我紅五軍也是要聽命於特委的。你總是教育我們:黨指揮槍!黨指揮槍!當時特委就是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說是代表黨的決定,情形又是那樣危急,除了執行,我還能怎麼辦?

彭德懷,你坐下!現在主席是在講你的問題,你不要打斷主席的講話,會給你說話機會的。劉少奇直起身子,手指彭德懷嚴厲地說。
毛澤東彈了彈煙灰,表情和坐姿還是原樣,蹺著二郎腿,斜靠著沙發,扳著手指繼續說到:第二件是1932年攻打贛州。我一開始就反對臨時中央以王明為首“左”傾路線奪取中心城市的做法。而你彭德懷卻成了王明進攻路線的急先鋒、擔任了攻贛前敵總指揮。結果正如我預料的——損兵折將、一敗塗地。

攻打贛州,實際上是貫徹王明左傾路線奪取中心城市,實現一省至數省首先勝利的軍事冒險主義的結果,也是已經搬到贛南蘇區的臨時中央著手於陣地戰、堡壘戰、街巷戰的一次演習,毛澤東當然是持反對意見的。但在有關會議上,多數與會者表示堅決執行臨時中央的指示,主張打贛州。作為中革軍委任命攻打贛州的總指揮彭德懷,必須執行命令。在戰術指揮上,彭德懷固然有一定的缺陷和錯誤,但這與思想上甘願充當左傾冒險主義的“急先鋒”,是有本質差別的。也是從此時,臨時中央開始排擠毛澤東在中央蘇區對紅軍的正確領導。事實上從贛州會議起,毛澤東就開始大權旁落了。

彭德懷聞言又要站起來辯解,被旁邊的朱德摁住了。

毛澤東瞟了彭一眼,繼續說到:第三,遵義會議後,紅軍四渡赤水,不斷尋找並突破敵人的薄弱之處,才得以轉危為安。當時你認定我是瞎指揮、走冤枉路、散佈消極言論,最可惡的是慫恿林彪上書,讓我交出指揮權。事實證明,如果當初不是大範圍的運動轉移,以此來調動和迷惑敵人,紅軍就有被殲滅的危險。還會有我們今天,能安穩地坐在這裡談話嗎?你彭德懷不要自以為高明呢!

毛的話音剛落,只見林彪忽然站起身來,臉色有些潮紅,語氣略帶急切地說到:“主席,那封信是我自己決定寫的,跟彭德懷沒有任何關係,我願意就此再一次做深刻的反省和檢查。

這就是林彪的機警之處,古人言: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當初“娃娃式不懂”之過,與從紅軍時期就勾結彭聯手倒毛之錯相比,孰輕孰重,是不難判斷的。而這時能夠徹底打消毛的疑慮、尤其像毛這樣疑心極重的唯一做法,就是反應要快,而且不是一般的快。如果反應遲鈍了,讓毛覺得你是經過考慮之後作出反應的,那還不如不反應。很簡單,那就意味著越描越黑。好在林彪近10年的修心養性,並沒有使其天才般的觸角稍有遲鈍。

李鋭在其《廬山會議紀實》中,針對林彪挺身而出為彭德懷洗冤辯解這件事說:因當事人面對面,林彪不能不說實話:他當時寫信給中央,要毛、朱、周離開軍事指揮崗位,由彭德懷指揮作戰,事前並沒有同彭德懷商量過,與彭德懷無關。這使彭德懷得到點安慰:總算澄清了20多年的一個誤會。

李鋭說林彪“因當事人面對面,不能不說實話”。但即便是“不能不”,是不是也比一年前批劉伯承、粟裕、蕭克等人時,那些如陳毅、聶榮臻、包括鄧小平等人,和當事人面對面,卻不說實話,要好得多呢?!

一時,室內一片寂靜。大約過了七、八秒,毛澤東揮了下手,示意林彪坐下。毛澤東把煙按滅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繼續說到:第四,是抗戰時期的“百團大戰”。那時候正是抗戰最嚴峻的時候,你卻不等中央批准,擅自發令。暴露我軍實力於日軍,你倒是出夠了風頭,其結果是導致了敵人對我們的瘋狂報復,軍隊和根據地損失都是巨大的,左權同志也因此犧牲。彭德懷同志,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你剛才還口口聲聲說:要服從黨的領導,是黨指揮槍,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現在,你彭大將軍又作何解釋?是不是要說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本來,彭德懷在聽到林彪的說明時,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他低著頭,用手使勁掐自己的大腿,才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心裡一下子覺得輕鬆了許多。這個時候,不落井下石、敢站出來實事求是地為我彭德懷這樣的人說話,就是我彭德懷也未必能做到啊!我彭德懷雖是個粗人、一介武夫,但還知道,什麼是“為朋友兩肋插刀”。林彪,有你這番話,我彭德懷就是今天死了,也沒什麼遺憾的(據說:林彪事件後,彭德懷專案組逼迫彭揭發林彪反黨罪行時,彭寫下:林彪是反革命,彭德懷是反革命,並號啕大哭)。想到這,彭德懷反而坦然了,後邊毛說的一些話他甚至都沒怎麼聽見。但是當聽到毛說到左權,他覺得心忽地抽悸了一下(左權,是八路軍在抗日戰場上犧牲的最高指揮員。周恩來稱他“足以為黨之模範”,朱德讚譽他是“中國軍事界不可多得的人才”。左權1905年生於湖南省醴陵市平僑鄉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曾就讀於黃埔軍校,並在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深造過。紅軍時期擔任過軍長和軍政委,並與彭德懷有過密切合作。此後一直受王明左傾路線的迫害,職務幾上幾下。抗戰時期,任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兼八路軍前方指揮部參謀長,協助彭德懷指揮作戰,極為彭所倚重,成為中國共產黨自建軍以來三個最好的參謀長之一,另兩個是:周恩來、劉亞樓。周在解放戰爭期間兼任總參謀長,鼎力協助毛澤東指揮了三大戰役。劉亞樓四野參謀長,被林彪譽為天才的軍事家。百團大戰後,日寇瘋狂報復八路軍,包圍了八路軍總部。左權在掩護彭德懷等人安全撤離後,在隨後的突圍中不幸中彈犧牲)。作為生死相許、患難與共的老戰友,彭德懷在為左權深感痛惜的同時,也懷有幾許的自責,他的頭埋得更低了。

毛澤東深吸一口煙,吐出濃濃的煙霧後繼續說到:第五,就是你跟高崗的曖昧關係,你和高崗的關係也是很有歷史的呢。當年在陝北,一個大將軍,一個地頭蛇,總是英雄惜英雄嘛。你不是還把抗美援朝的勝利,歸功於兩個麻子之一的高崗嗎?甚至還提出讓他出任總參謀長。抗美援朝的勝利歸功於誰?在這裡我就不用多說了,一句話,你的這種說法,是會讓我們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寒心的!至於讓一個沒領過幾個兵、打過幾次仗的干行政的當總參謀長,也只有你彭大將軍敢想得出啊。

毛澤東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水。就這個空檔兒,彭德懷抬起頭來,語氣有些忿然地說:我跟高崗的關係,組織可以徹底調查嘛。至於我那句,抗美援朝的勝利,歸功於兩個麻子的說法,只是想說明一下後勤工作的重要。提出讓他擔任總參謀長,我只是覺得他能力還是很強的,何況當年他跟著劉志丹也是帶過兵的。邊學邊干,是可以勝任的,我也是被他的表面現象迷惑了。當初,我為此也做了檢查,並得到了大家真誠的批評和諒解。主席,我不明白,我的性情,您也瞭解,不明白也憋不住,我想問您一句,您剛才說的這些以前基本已經定論的事情,想要說明什麼?想說明我彭德懷一貫反對您、一貫反對黨、一貫貪生怕死、沒做過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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