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之二十四

作 者: 王 哲

所以周恩來、包括劉少奇,對毛澤東決定處置彭德懷,都基本唯命是從。對他們來說,雖然少了一個可以敢替他們出頭向毛直言直諫的“諍臣”,但既然諍臣已被打入另冊,其諍言的價值也就隨之大減,而且還容易令本就猜疑心極重的毛順藤摸瓜,牽累到自己頭上。也雖然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尤其在延安整風中同樣被整的周恩來,但彭是只自己找死的“兔子”,不找死就不會死。

明哲保身、執兩用中、委曲求全、相忍為黨,從信奉中庸之道到恪守君臣之節,都堪稱楷模的周,自然不會去重蹈“反冒進”的覆轍,或者說其已完成從“兔”到“狐”的蛻變。雖然越來越成為了一隻“悲狐”,但無論是操守上的“尋尋覓覓”,還是情感上的“冷冷清清”,及至身心上的“淒悽慘慘慼慼”,總都比死強吧。

對於政治家來說尤其中國的政體,有時活著,就是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政治。因為只要你有口氣活著,就會有人替你說話辦事,有人為你說話辦事,有人借你說話辦事。何況周深知毛23日講話中說的“離右派還差30公里”,也是警示給他聽的,而且還特別強調說:總理,你那次反冒進,這回站住腳了,幹勁很大,極大,是個樂觀主義了。因為受過那次教訓,相信陳雲同志來了,他也會站住腳的。周當然明白這是典型的明褒暗誡。

加之彭與他們私人關係上的疏離甚至冷淡,彭的倒台對他們來說算不上唇亡,所以自然也不會感到齒寒。相反,他們倒是覺得日常工作中少了個難以合作的刺兒頭,政治陣營中少了個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對手。對於他們來說,也並非在意即將接彭出場的林彪,包括賀龍的揭發,雖然“鬍子”參與政治鬥爭,也像當年輪菜刀,出手直接狠辣,出乎劉、週二人的意料(也許正因於此,劉少奇覺得賀鬍子“孺子可教”,以後才動了拉賀對林進而抗毛之念),但因為軍隊的事,不在他們的權限範圍,他們無法也不敢貿然覬覦伸手。他們更在乎的是軍隊以外、這些日子那些附和彭德懷觀點的政府要員和地方大員們,尤其不是自己陣營的人。

陣營與陣營之間,都有一道看不見的“戰線”,此消彼長,你退我進。當毛在7月16日發出“對事也要對人”的指示後,在對待彭的問題上的附和或不附和,實際就成了與會者一次政治抉擇,在中國政體下,這種抉擇決定著抉擇者的政治走向,即是走高還是走低,是走活還是走死。二必選一,沒有餘地。

其實附和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附和什麼人,就是要跟對人。跟了對的人,就相當於跟了對的路線;跟了錯的人,就相當於跟了錯的路線。文革後,鄧穎超曾對中共黨內一批總想“揚周貶毛”的老乾部說過這樣的話:你們不要這麼搞,恩來什麼時候反對過毛主席?他這個人你們不是不瞭解,路線對了,他就對了;路線錯了,他就錯了。你們那樣說,那樣搞,無法向歷史向後人交代嘛。應該說,鄧穎超在這一點上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毛和朱德談得並不順利,這裡面固然有朱德和彭德懷二人之間的私誼,但朱德最後還是不贊同這次要全盤否定彭德懷,朱說了兩點:一是彭的信儘管有些言辭偏激,但還是基於現實的,也是他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急躁性情使然,當然是有些以偏概全,誇大了局部的困難和陰暗面,但這只是個錯誤認識問題,只要加強學習,大家多幫助他,相信他會很快提高和改正的;二是彭對黨和國家的忠誠和熱愛是不容置疑的,這是經過幾十年血雨腥風的考驗並被證明了的。尤其在張國燾鬧分裂的時候,一方面軍為了擺脫隨時被張國燾控制的危險斷然北上時,彭德懷可是親自拿著槍和李特(時任四方面軍參謀長,當著毛澤東的面拿著槍進行攔擋)對峙的。咱們紅軍上下,在你毛澤東面前敢公然舞槍弄棒的除了李特沒有第二個,所以當時危險性還是很大的。在大是大非面前,彭沒有含糊,是堅定支持你的。就是後來在延安整風中批彭暴露共產黨實力的“百團大戰”,當時也是從全民族抗日的角度考慮,也為共產黨在全國人民心中贏得了讚譽,說到底也是你毛澤東領導有方啊!你不是後來也予以嘉獎了嘛。你今天既然特地把我找來,我就得對你負責、對黨負責、對彭德懷同志負責、也對我自己負責。主席啊,如果就這麼把彭德懷打倒了,恐怕難服人心啊!

從來四平八穩、不急不躁的朱德這次真是動了感情,甚至語帶衝動。這是因為他太瞭解彭、也太瞭解毛。如果不解開毛對彭德懷罵延安整風操娘的這個疙瘩,毛無論如何是不會放過彭的。但朱德自己也知道,這個疙瘩基本是個死結,毛澤東三個字連帶毛澤東思想就是延安整風孕育栽培出來的,彭又罵得這麼直接露骨,倒是解氣過癮、逞一時之快了,但對早就看著彭不順眼、早有計劃讓林彪取而代之的毛澤東來說,彭這次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唉,朱德不由心中暗嘆,不過還是得把該說的都說出來,毛知道我心裡想什麼,不對他說出來他也會懷疑我對別人說出來,那樣傳到他耳朵裡麻煩就大了。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雖然他會一時不高興和批評怒斥甚至降職罷官,但他會認為這是“陽謀”,毛讀了大半輩子古史文典了,至少不會把我這種人往陰謀詭計、結黨營私上扯。想到這些,朱德覺得心裡很坦然,神態也隨之自然而親和起來。

雖然話不多,但一派摯言懇語讓本來也是感情充沛毛心頭一熱,尤其朱德提到的長征中與張國燾分手的那一幕,這是毛自認為一生中最危險的一次。彭德懷那次的表現,毛澤東自然是不會忘記的。包括長征後期,中央為了統一陝北地區紅軍的指揮,決定恢復紅一方面軍番號,彭主動提出把自己一手拉起來的紅三軍團併入紅一軍團。這支由彭德懷領導的平江起義為基礎的紅軍隊伍,在經歷了艱苦卓絶的長征後,由初期的17800人,僅倖存下了2000人。當他面對這些同生共死、衣衫襤褸的弟兄時,這個岩石般的硬漢,也不禁熱淚長流。

而在紅三軍團併入紅一軍團的過程中,紅三軍團的幹部戰士蒙受不少冤屈,甚至出現了被冤殺、被逼叛逃的情形。後來據紅三軍團的王平(開國上將)回憶,他從紅軍大學畢業的時,林彪找他談話並對紅三軍團的幹部評價說:“過去對紅三軍團的幹部不太瞭解,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接觸,覺得紅三軍團的幹部作風正派,生活艱苦樸素。”像前面說的黃克誠,還有被鄧小平稱為“惹不起的人”張愛萍等,那種耿直正派,那種剛硬作風,都明顯帶有彭德懷的痕跡,這是一種正能量的上行下效。就像電視劇《亮劍》裡李雲龍說的:任何一支部隊都有自己的傳統,傳統是什麼?傳統是一種性格,是一種氣質,這種傳統和性格是由這支部隊組建時首任軍事首長的性格和氣質決定的,他給這支部隊注入了靈魂。他的性格強悍,這支部隊就強悍,就嗷嗷叫,部隊

就有了靈魂,從此無論這支部隊不管換多少茬人,他的靈魂仍在。還有紅三軍團開國上將李天祐,後來成了林彪的心腹愛將。

所有這一切,毛不是心裡沒數,但此一時彼一時。當此之時,在毛澤東看來,國內經濟建設方面,有周恩來、陳雲、李富春、薄一波等人的保守“右”的傾向(如前所述,批周的“反冒進”)。在黨務方面,有劉少奇、彭真等人“左”的傾向(1958年7月5日,劉少奇在北京石景山發電廠同工人談話時說:“工廠要辦食堂、托兒所、洗衣店,辦學校、辦農場,發點槍給大家操練。總之,工農商學兵全都自己幹。”又說:“這樣下去,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大有希望,不要幾年就好了。現在苦幹幾年很有必要,不然過不了關,苦幹幾年就不那麼落後了。現在趕上英國不是十幾年,二年三年就行了。明年後年要超過英國,這不是假的。十五年超過美國的問題,其實也用不了十五年,七、八年就行了。大家幹勁這麼大嘛!不計上下班,幹完就算數,有這麼股勁,我看七、八年就行。”注意,他說趕超美國用七、八年就夠了。黨中央剛剛制定計劃要十五年趕超英國,他馬上提出十五年要趕超美國。為了糾正劉少奇的 錯誤,從58年11月的第一次鄭州會議到59年7月的廬山會議前期、彭德懷提交“萬言書”之前,毛澤東一連召開了4次會議來討論、糾正左傾錯誤問題)。在軍隊方面,由於前一時期對劉伯承為首的“軍事教條主義”的批判(如前文所述),使得彭德懷方一枝獨秀,而大多數軍隊高級將領忿忿不滿。在國際方面,由於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全面批判否定史達林,一方面開始影響和動搖毛的權威和地位;另一方面毛開始疏離蘇聯,並試圖與赫魯曉夫爭當社會主義陣營老大抑或分庭抗禮。在國內國際這種境況下,固本清源、統一意志、強化領導、打倒異己、消除隱患就成了第一要務。於是本來開始在毛澤東看來也無足輕重的彭的“萬言書”,經過張聞天系統的、理論性地展開論述、經過黃克誠、周小舟等人的支持呼應,經過毛的深思熟慮後,終於成了毛化身王權的“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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