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1959–1976)之七十 一 

作者:王哲

刘少奇、周恩来、林彪,尽管对毛泽东就《红旗》杂志发表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态度,反应不尽相同。但对于长期在毛身边与其共事并深知其为人的刘、周、林来说,三人的所思所忧,或许可以通过田家英前后说的两句话加以印证:

前一句发生在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当时彭德怀因谏言之“信”而问题升级后,毛专门找了支持彭的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谈话。谈完话出来,遇见田家英,李锐颇有点轻松之感,将“解疙瘩”、“湖南集团”是误会等告诉他。田家英说:决不要轻信,大难还在后面。1 其后,除了周惠被从轻发落外,黄、周、李,皆未幸免。

后一句发生在后来的“文革”前夜。1965年11月5日,中央免去杨尚昆中办主任的职务,决定调他去广东工作,任广东省委书记处书记。11月10日,毛泽东应杨尚昆的请求,接见了杨。毛泽东说:“你办公厅的工作做得不错嘛!你有什么错误?没有错误。你下去工作一个时期锻炼锻炼好嘛。”毛泽东还给杨尚昆布置了两个调查研究的任务:一是,看中央和国务院有什么不适合于当地情况的政策、措施,可以写个报告,提点意见;二是,各条条下达了一些什么东西,同中央和国务院相矛盾的帮助理顺一下。毛泽东还对杨尚昆说,广东那么热,你到那里去干什么?现在既然已经决定了,你去两年到三年,把这个任务完成。先在珠江流域,以后把你调到黄河流域搞个两三年,主要是了解党政机关是不是按照中央精神结合本地实际来进行工作的,更主要的是条条下达的任务是不是互相打架。

从毛泽东处回来,田家英问杨尚昆和毛主席谈了些什么,杨尚昆如实告之,田家英听后说糟糕。他对杨尚昆说,如果毛主席狠狠地骂你一顿就好了,就没问题了。毛主席这样敷衍你,问题就大了。2

毛郑重其事当面给杨布置了两项任务,难说是敷衍。但深悉毛的内心,能把毛的思想写成毛得意文章的田家英,认定是“敷衍”。而当日(11月10日),正是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span>海瑞罢官>》、吹响了“文革”号角的日子。之后“文革”伊始,首先打倒的便是“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

包括同样在“文革”前夜,毛用几乎同样的做法对待彭德怀。在彭德怀拒绝了其他领导为其安排的工作后,1965年9月,毛泽东在中南海召见了庐山一别后的彭德怀,一番推心置腹的安慰和鼓励,甚至说了“真理也许在你那边”之后,要彭德怀赴西南三线任副总指挥。只是,彭副总指挥人在北京还未出发,11月10日,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便发表了。彭到成都第二天,11月30日,这篇文章便在中央党报《人民日报》登出。

如此,对于比田家英了解毛泽东更为深刻的刘、周、林来说,毛的“《红旗》发表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很及时”之赞语,不能不令他们陷入深思忧虑之中。“很及时”三个字,可涵括的太多了。对毛来说,是作为精神食粮很及时?还是作为“一面镜子”很及时?抑或是作为“糖衣炮弹”很及时?最终,答案给出在1967年5月8日,《红旗》杂志、《人民日报》编辑部联合发表的《〈修养〉的要害是背叛无产阶级专政》一文上。全文以“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为代名词,相当于点名地批判了刘少奇,拉开了正式批刘大幕。

虽然历史不宜用其后解释其前,不能“事前猪一样,事后诸葛亮”。但政治、特别是中国体制下的政治,是有历史传承的、是有前车可鉴的、是有因果循环的,是可以以此类推、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的,自然也就是有规律的。

比如,我们1996年修改的《刑事诉讼法》确立的“疑罪从无”原则,在古《传》中说:“赏疑从予(拿不准该不该赏赐的,姑且赏予),罚疑从去(拿不准该不该惩罚的,姑且赦免)”。比如,说到“文革”,必先说“四清”;说到“四清”,必先说“黑旗事件”3

再比如,东汉人仲长统在《昌言》中写的: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角智者皆穷,角力者皆负,,形不堪复伉,埶不足复校,乃始羁首系颈,就我之衔绁耳。及继体之时,豪杰之心既绝,士民之志已定,贵有常家,尊在一人。当此之时,虽下愚之才居之,犹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周﹑孔数千,无所复角其圣;贲﹑育百万,无所复奋其勇矣。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荒废庶政,弃亡人物,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说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斲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雠也。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沈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

即,受命于上天的豪杰英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统一天下的名分,由于没有这种名分,所以竞争者纷纷崛起。但到后来,那些仗恃智谋的,智谋穷尽;仗恃力量的,力量枯竭。形势不允许再对抗,也不足以再较量,于是才捉住头,捆住颈,服从命令。等到第二代统治者继位时,那些豪杰已不再有争夺天下的雄心,士大夫和百姓都已习惯于遵从命令,富贵之家已经固定,威权都集中在君主一人手中。在这时候,即使是一个下等的蠢人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也能使他的恩德大到与天地相同,使他的威严达到与鬼神相似的地步。即使是有几千个周公姬旦和孔夫子这样的圣人,也无法再发挥他们的圣明;有几百个孟贲和夏育之类的勇士,也无处再施展他们的孔武。那些继承天下的愚蠢帝王,见天下没有人敢违背他们的旨意,就自认为政权像天地不会灭亡,于是随意发泄自己的嗜好,放纵自己的邪恶欲望,君主与臣僚都为所欲为,上下一起作恶,荒废朝政,排斥人才,穷奢极侈,丧却底线。所信任亲近的,都是奸佞谄媚的小人;所宠爱提拔的,都是后宫嫔妃的家族。以至达到耗尽天下民脂民膏,敲骨吸髓的程度,百姓身受怨毒,痛苦不堪,各种灾祸,同时而起,四方外族相继背叛,政权民心分崩离析。从前本该由我护育的庶民,如今全都成为喝我鲜血的仇敌。至于那些大势已去、还不觉悟的人,岂不正是富贵导致的麻木不仁,溺爱造成的愚昧顽劣吗?!政权的存亡相互交替,治理与战乱也不断周而复始的循环,这正是天地运行的规律。迄今异乎?!(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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