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1959-1976)之四十一
作者:王哲
毛的这番话,除了明确了自己的接班人外,至少还表明了三点:第一,鄙人现在还不是名誉的,实际就意味着现在还是主事的;第二,刘是主持第一线工作,而并非主导、更不是主事第一线工作;第三,虽然我并不每天指挥,但我是指挥。所以即便毛1953年就提出了一、二线动议、56年邓小平任总书记、59年刘少奇为国家主席,是一、二线逐渐廓清、实施的重要节点。但实际重大事项最后的决定权,始终在毛手上,未失须臾。
另外,当蒙哥马利问毛:“刘少奇之后是周恩来吗?”毛回答:“刘少奇之后的事,我不管”。毛没做指定隔代接班人的事,邓小平居然做了,而且还做成了。这样的一脉相承、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老本殆尽,文恬武嬉;意味着结党营私,权利交易;意味着一潭死水,万马齐喑。意味着矛盾加剧、世风败毁、民心颓散。
1961年11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召开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的通知》。这次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于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在北京召开。出席会议的,有中央、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地委、县委、重要厂矿党委及军队的负责干部,共七千多人。这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举行的规模最大的工作会议。人们习惯地称之为“七千人大会”。
“七千人大会”的直接起因,是1961年11月6日至10日中共中央局第一书记会议上,讨论1962年粮食上调方案时,遇到困难。各省、地、县,自1960年河南、山东、甘肃、青海发生大量饿死人事件后,地方都在考虑尽可能让农民多留些粮食,于是纷纷强调各自的困难,用李先念的话说,过去是以少报多,现在是以多报少。地方主义、分散主义现象比较突出,方案一时难以确定。而京津沪三大城市全面告急,断粮的危险时刻都有可能发生。
10日,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提出建议:为了打通思想,把全国的地委书记找到北京来,开一个地委书记会议。刘少奇、邓小平当即表示赞同。
陶铸,林彪为数甚少可以深谈的朋友之一,据在1959年至1965年期间,担任林彪秘书的关光烈说,林彪曾特别交代:刘亚楼、陶铸、黄永胜、韩先楚这四个老部下要来见他,不必请示,随来随见。林彪论武是粟裕,论文便是陶铸,其一篇《松树的风格》,立意高远,文采斐然,曾入选中学课本;一首七律《赠曾志》,其中“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已成名句。夫人曾志,是贺子珍的密友,井冈山时期,曾照顾过毛。陶在延安整风时,一度被关挨整,跟刘少奇、彭真有隙,又心直口快,故而文革伊始,被毛调入京城,成为排名第四的国家领导人。陶曾说:如果党内允许拜师,他拜毛主席没资格,但愿拜邓小平为师。文革中为让邓小平亮相,主导了著名的“换头术”,即把陈毅的头像换成了邓的,加之对“文革”的消极言行,以“最大保皇派”罪名被打倒。之前,曾写信向林彪求救,林彪传条:被动、被动、再被动。终因毛意已决,无法挽回。被打倒后没两年,便抑郁病亡。陶铸的被打倒,和彭德怀被打倒一样,对林彪的触动和震动相当大,也因此对毛、对文革、尤其对江青的看法,同样有分水岭般的质的变化。详情后述。
11月12日晚,毛泽东在听取中央局第一书记会议的情况汇报时,敏锐地感觉到人们有心结、气不壮。认为提议打通思想,开地委书记会议有道理。并就如何打通思想做了明确指示:开一个县委书记以上的五级干部会议,由中央对“大跃进”以来的工作做出总结,好坏经验都要总结。几年来中央在工作上犯了什么错误,要讲。中央的账交待清楚,向地方交了心,才能要求对方交心。全局观念、纪律、先整体再局部后个人,也要讲。要把这次会议当成小整风,把大家的思想统一起来,鼓足干劲。就这样,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便确定了下来。
“七千人大会”在中共历史上是空前的,也许也是绝后的。他的成功,首先要归功于毛泽东不愧为伟大政治家的方略布局、借力用势、通达权变。请留意:毛的上述所言是就此大会,第一次的审时度势,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而且,基本框定了会议的主题:一是交心,进而交待。中央与地方、地方与地方,坦诚相见;二是讲错,进而认错,领袖向大会、上级向下级,坦承错误。前期是“交心会”,后期是“出气会”。
随即毛泽东沿京沪线南下,沿途考察了天津及华东几个省。其中通过毛泽东在天津同负责人刘子厚的谈话内容,可以更清晰地看出毛泽东对“七千人大会”的态度。毛说:搞供给制、搞食堂现在看来是很可笑的事。错误的后果,是做了有损于人民利益的事,为人民服了不好的务。错误的责任首先由中央负责,然后是省委,然后才是地委、县委。说中央总是正确的英明领导,这不符合事实嘛,这就不能真正得到教训。
“七千人大会”的一波三折,出人意料,高潮迭起,首先是从大会极为重要的一项筹备工作、起草大会报告开始的。报告的中心思想是邓小平在11月13日中央书记处关于大会的准备会议上说言:“总结经验,统一认识,加强团结,加强纪律,加强集中统一,鼓足干劲,做好工作”。总之,统一连带加强,主要是针对反对分散主义,加强全局观念而言,这是负责组织起草报告的书记处为报告定下的基调。
12月20日的讨论会上,毛泽东对邓小平、周恩来提出的先讨论形势的做法,表示满意。并针对周恩来提出的需要集中统一的问题说到:我起初是支持地方的,后来我看到对头,现在要支持集中啦。
大会报告始终在刘、邓直接指导下,由专门精选的,以陈伯达牵头,有吴冷西、田家英和胡绳等十一人组成的写作班子具体负责。其中刘少奇在指导写作时,对“秀才们”特别嘱咐到:不要缩手缩脚、怕这怕那,要敢讲老实话,讲过了头也没有关系,错了由政治局负责。
毛泽东于1月8日和9日晨,收到报告第一稿,9日晚11时收到报告第二稿,而且还缺第三部分。大会11日召开,当日下午刘少奇作此报告。毛一夜未眠,在10日上午10时看完了报告的前两部分后,作了如下批示:
田家英同志,告少奇、小平、伯达同志:
此两部分已经看过一遍,觉得好,但还没有细想,提不出不同意见,须要看第二遍,才有可能想一下。第三部分还没有看。其他一百多同志(指省委书记以上正在中央参加小型会议的同志),可能也是这样。因此建议:推迟3天做报告。在此3天内(1月11、12、13),扩大工作会议的同志们,先分组讨论农村基本核算单位那个问题及别的问题(例如总理报告的苏二十二大问题)。请考虑一下是否适当?
毛泽东
1月10日上午10时
从此批示,可以流露出以下信息:
1.只“看过一遍”,又“还没有细想”,就“觉得好”,逻辑上是不通的。
2.再加上“须要看第二遍,才有可能想一下”,就更说明问题了。
- “须”是“必须的须”。
4.特别明确了时间“10时”。虽然这不是毛唯一一次这样,结合时间和批示内容,还是有所微妙。
果不其然,就在上述批示的当天下午,毛又改变了主意。他召集邓小平、陈伯达、田家英等说:报告的第三部分他不看了,整个报告先开政治局讨论了,立刻印发大会,分组讨论三天,请大家评论提意见,准许发表各种意见,根据大家意见再作修改,然后提交政治局通过后正式做报告。
这个改变是一反常规的,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概也可以说惟“毛式”独有的。
毛就“七千人大会”,第二次审时度势后的决定,既深思熟虑,又颇有些戏剧色彩,但毫无疑问是关键而具有历史性的决策,影响深远,意义重大。刘少奇对毛的批示和决定,既有所意料又出乎意料。刘无声中的不从、沉默中的坚守,体现了他的人格。
毛的这一决定,与之前第一次审时度势、顺势推出县委书记以上、包括大型工矿企业厂长书记参加的五级干部会议,即“七千人大会”不同。此次是毛就“七千人大会”第二次审时度势的重要决定,但这次不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而是一反常规,乾纲独断。
那么毛泽东为什么一反常规,先做了那样一个隐含着不满的批示?随即又乾纲独断决定将报告原稿先发给参会者讨论,准许发表各种意见,根据大家意见再作修改,然后提交政治局通过后正式做报告呢?
先说这份报告。报告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形势和任务;第二部分是集中统一问题,即加强集中统一,反对分散主义,这也是如前所述,召开这次大会的直接动因;第三部分是党的问题。
第二部分如前所述,毛是支持的。另外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杨尚昆日记》(下)第110页中也记载:(1月10日)12时,(田)家英同志来谈上午小平同志同他们去主席处谈话的意见,主席认为报告的中心(反分散主义)不能变动,必须坚持。”第三部分,毛还没有看到。如此,对毛来说问题出在第一部分,即“形势和任务”。
1月10日晨,当一宿未眠的毛泽东,终于看完了报告的第二稿。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大口。毛凝思的眼神,透过这浓浓的烟雾,似乎在辨寻着什么,更是在思考着什么。在前几天(1961年12月20日至1962年1月10日)省委书记以上参加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从李先念说的过去各地方是以少报多,现在是以多报少这一概括性极强又极具代表性的话里面,嗅到和感到了极大的危机和隐患。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对国君的怨恨不在大小,可怕的是百姓人人都有;(他们像水一样)能够负载船只,也能颠覆船只,这是应当深切谨慎的。疾驰的马车却用腐烂的绳索驾驭,怎么可以疏忽大意呢?)”毛油然想到了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中这段话。
毛非常清楚,三年大饥荒,上千万人非正常死亡,对执政党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意味着什么?对老百姓又意味着什么?“怨不在大,可畏惟人”,对毛来说,百姓有百姓之怨。1961年,城市已发生几起请愿事件,万一因为城市断粮,市民骚动起来,比农村的乱子还大,后果不堪设想。为了尽快挽回危局,毛甚至默认了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的“包产到户”。
官员有官员之怨。以前“以少报多”,是急躁冒进乃至“左”的表现,挨老百姓的骂;现在“以多报少”无疑是蜷收自守可谓“右”的倾向,又要挨上边的骂,当然现在是不宜再用“右”这个字眼的了。但是他们也只是挨骂,但绝少挨饿,更没有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