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1959–1976)之四十八
作者:王哲
憑著十幾頁、兩千來字的講話提綱,劉少奇的口頭報告,一口氣講了近三個小時。關於劉的口頭報告,是1月13日,毛澤東同楊尚昆、田家英談話時說:可延長會期,對報告稿進行充分的討論。報告稿經大會討論定稿以後,直接發給大會,少奇同志在大會作報告時,不念這個報告,只對報告涉及的一些問題,另作發揮和說明。1月26日的常委會,討論了大會的安排和劉少奇代表中央向大會作口頭報告的提綱。
根據這個提綱所做的口頭報告,最終成了劉炸燬自己的導火索,只不過這個導火索長了點兒,在毛心裡足足燃了四年半。劉之後的接班人林彪,在九屆二中全會上也和劉幾乎如出一轍,不過這回毛沒了那麼大的耐性,也許是歲月不饒人,必得只爭朝夕,所以導火索只燃了一年,林便折戟沉沙。此是後話。現在為什麼大大小小的領導,寧可一板一眼地唸錯別字,也決不脫稿?是因為唸錯頂多是個能力問題,而說錯則是政治問題。官場有風險,官話最保險;只要沒觀點,就能走得遠。
劉的“口頭報告”中,在政策宣傳上,糾正和清理了最近幾年中央和地方提出的一些不正確的口號,最有代表性的,如譚震林最先提出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等;在黨的建設上,著重談了實事求是的問題,強調要充分發揚黨內民主和人民民主。針對黨內這些年出現的不敢講真話、不敢講老實話、怕吃虧、怕受打擊報復的現象,他號召全體黨員幹部要發揚毛澤東提出的“五不怕”精神(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堅持真理。
在經濟問題上,報告中最震撼、也是直接讓毛“憋了一口氣(1967年4月12日,江青語)”的,是劉說的“一”和“三”:
“一”是說“現在不僅沒有進,反而退了許多,出現了一個大的馬鞍形。”不是小也不是中馬鞍形,是大馬鞍形。劉少奇對全國極其困難糟糕的經濟形勢沒有掩飾,實實在在給大家透了底。而毛澤東上個月(1961年12月)視察天津時說:今年比去年好,形勢已經在向好的方面轉。農村在向好的轉。工業有了七十條,也在向好的轉。商業也搞出了一百條。困難不要好久就可以克服,再有一年就過去了,還是大有希望。要弄清總的形勢,開會時要講講形勢,恐怕需要。二者的區別在於:劉認為經濟形勢尚在最困難之中,而毛認為已經過去並開始好轉。
“三”是:產生困難的原因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全國總的缺點和成績是“三個指頭,七個指頭”以及“三面紅旗”。
“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三個指頭,七個指頭”,即兩個“三七開”,儘管這兩個“三七開”,之前劉少奇和毛澤東。在小範圍會議上,都有所提及,但這樣公開、大範圍的明確地說出來,劉少奇是第一人。毫無疑問,這充分體現了一位真正共產黨人的勇氣和擔當。
尤其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且是“人禍”而不是“人過”!一反之前總是說主要是天災,其次是經驗不足,而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種往好了說是熱情加蠻幹,往壞了則是無知和投機做遮掩搪塞甚至粉飾。這與就在前幾天中央工作會議上,毛的一番話倒是有所呼應,毛說:“對於過去走彎路的看法,應該首先由中央負責,然後是省委,然後才是地委、縣委。”如此,“人禍”就來自“中央”,那麼“中央”又是由誰領導?進而應該由誰來承擔這個“人禍”的責任呢?
在談到“三個指頭,七個指頭”時,劉說:過去我們經常把缺點、錯誤和成績,比之於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現在恐怕不能這樣套。全國總起來講,缺點和成績的關係,就不能說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恐怕是三個指頭和七個指頭的關係。
這與前些日子,毛在江蘇視察時的一番話又有所呼應,毛說:對形勢要從積極方面去看,有困難要想辦法去戰勝它。缺點可以有幾千條,但這是可以克服的。不可理不直、氣不壯,不要灰溜溜。潛力是很大的,有困難,有辦法,有希望。久臥思起,現在是起床的時候了。
另外眾所周知,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是毛差不多經常掛在嘴邊的。雖然,“不久前,毛澤東也已經突破了‘一個和九個’的框框,他要求對成績和缺點錯誤進行具體分析,是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也把工作的錯誤稱作‘人禍’。但那是在一個小範圍的內部談話時說的。如今,劉少奇在擴大的中央會議上,向全黨這樣尖鋭的提出問題,特別是關於‘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這種在當時聽起來頗有些刺激性的話,對毛澤東來說不會是愉快的。”中文獻出版社出版的言論,自然把控極嚴,點到為止,卻也不得不有所點明。至少也是將“憋了一口氣”和“不會是愉快的”,合二為一。
至於“三面紅旗”,如之前劉少奇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所言:“三面紅旗,我們現在都不取消,都繼續保持,繼續為三面紅旗而奮鬥。現在,有些問題還看得不那麼清楚,但是在經過5年、10年以後,我們再來總結,那時候就可以更進一步地作出結論。”從中不難琢磨出,似乎是具體的肯定,抽象的不肯定,或者說是現在的肯定,將來的不肯定。而“三面紅旗”,是毛相當看重的。尤其之前的宣傳曾把“三面紅旗”說成是毛的偉大創造,如同民主革命時期的“三大法寶”(統一戰線、武裝鬥爭、黨的建設)。如果否定“三面紅旗”,就相當於否定毛;如果動搖“三面紅旗”,就相當於動搖毛;如果懷疑“三面紅旗”,就相當於懷疑毛。
劉的這個口頭報告,之所以在中國歷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就在於上述中這幾點明確或隱指的問題,直接與毛相悖,成了毛劉不同思想、不同認識的“分水嶺”。如果說追溯到抗戰時期劉給范旭亭的一封信開始、其後又陸續發生了抗戰勝利後,劉對國民黨和談較為樂觀的看法、建國初期劉的天津講話、1951年劉對山西合作社和1953年對“新稅制”的態度等等,這些還沒有讓毛對劉在看法上有本質的變化。那麼這些量的積累到了“七千人大會”,和劉的口頭報告疊加後,終於讓毛對劉的看法有了化學性的反應、發生了近於本質性的改變。總之,此時對毛來說,劉的這個口頭報告,不是偶然的,是有歷史傳承並間歇性表現出來的,只不過這一次表現得最露骨、最充分。
其直接根據雖然來自“文革”中,毛在1967年2月會見阿爾巴尼亞代表團時說的:七千人大會的時候,已經看出問題了,修正主義要推翻我們。但實際上,1962年,毛在北戴河會議上便有言:“1960年下半年、1961年、1962年上半年,都講黑暗,越講越沒有前途了。這不是壓我?壓我兩年了,難道講一點光明都不行。”
1964年8月20日,毛在北戴河同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等談話時又說到:“七千人大會有綱也有目,把一些缺點錯誤講得嚴重了一些,以後在4、5月份更講得嚴重。”
1965年8月11日,毛在一次中央小範圍會議上還曾說:“六二年刮歪風,如果我和幾個常委不頂住,點了頭,不用好久,只要熏上半年,就會變顏色。許多事情都是這樣:領導人一變就都變了。”“頂住”這兩個字,出自毛在1962年和劉談話時,“對劉少奇前一階段在京主持工作表示不滿,指責他在包產到戶問題上為什麼沒有頂住。”“其實在他看來,多數常委並沒有‘頂住’。他這段講話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是:‘許多事情都是這樣:領導人一變就都變了’”。對劉來說,這已經是近於公開的被指責了。
毛劉分歧,包括後來由“四清”演變而來的“文革”,本質上是毛的社會主義思想及其方針政策和劉少奇的新民主主義思想及其方針政策的矛盾和衝突。換而言之,是對兩個社會發展階段不同認識的矛盾和衝突。所有個人的、派別以及權力的恩怨和爭鬥,其實都是圍繞這一本質的分歧延展開來的,都是其枝枝蔓蔓而已。鄧小平後來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基本等同於劉的“新民主主義階段的思想”。社會的每個階段的發展注定是漸進的、不可踰越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就像人無法超出他的皮膚”,所有違反客觀規律的行為,都會或早或晚、或大或小遭到它的懲罰。
劉少奇結束講話後,毛澤東未與任何評論,他講了下以後幾天的會議安排,然後說:“好,同志們,今天就結束了,散會。”曲終人散,儘管毛未置一詞,但劉少奇的這篇口頭報告,注定堪稱其人生最精采的華章,也注定為其此後的磨難埋下了伏筆。
毛澤東回到他的菊香書屋,草草的吃了飯,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陷入了沉思,屋子裡也隨之繚繞起他吐出的煙霧。毛看著這滿屋升騰著的煙霧,覺得思緒也像這些煙霧一樣,飄蕩起來。毛想起了去年9月在廬山題給江青的一句詩——“亂雲飛渡仍從容”,無聲地笑了笑,忽然想這煙和雲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有的話,無非就是一個有味兒,一個沒味兒吧。如果都放在屋子裡,不身臨其境,能辨別得出來嗎?就像今天劉少奇的講話,不聞其言,哪知其味呢。
這句詩的下一句是“天生一個仙人洞”。“仙人洞”,呵呵,毛輕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仙人洞裡也不都是仙人呦”。是的,看《西遊記》裡孫悟空降服的那些妖魔鬼怪,有多少原本是天上的神將神物,有的還是一些大仙人的心愛之物。可為什麼一跑到地上,就統統變成了妖魔鬼怪。為什麼?因為身在仙境,未必心在仙境,未必心是仙境。而一旦有了機會,心在哪裡?心是什麼?總會表現出來的。共產黨從成立那天到現在乃至將來,從基層的黨支部到中央常委,這些大大小小的“仙人洞”裡,出了大大小小多少妖魔鬼怪,何足為奇呀!
看來我前不久寫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的詩:“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還是蠻有意思的嘛。看來,我這個“孫悟空”,大概又要有的忙了。不過,我應該要比孫悟空更高明一些,不是一棍子把人家“打死”,而是教育,是挽救,是降服,是幫助他們“打死”清除掉那些駐存在心裡的“妖思魔想”。我們共產黨人應該有這樣的自信和能力,我們共產黨從弱小到今天的強大,一路走來經歷的驚濤駭浪,都證明了我們有這樣的自信和能力。
毛的思緒就這樣漫天飄蕩著,不過最終還是落在那兩個“三七開”上。是啊,劉少奇把問題倒是說得實在,說得痛快,說得解氣了。但是之前一直強調、其實也是下面最關注的、該誰承擔責任的問題,卻隻字沒提。當然雖然沒提,也並非沒有所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心裡都明白。看看,當他說到“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那句時,全場掌聲足足響了有五、六分鐘大概都不止吧,連服務員都跑進來了。這可真是《空城計》裡諸葛亮唱的:“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這麼好的開頭,這麼好的文章,接下來的續貂之筆,毛想的是,當然不會讓他和他們失望的,如果讓大家失望了,那就唱不成《空城計》,只能唱《走麥城》了。但既然是“唱戲”,總得生旦淨末醜,一個不能少。都說文攻武衛,既然文的唱完了,應該上個武的才搭配啊。在七千人大會召開之際,毛就佈置了中央常委(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林彪、鄧小平)都在會上講一講。
毛一想到武,自然就想到了林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