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之四

廬山會議後的第二天,林彪從廬山飛回北京,遵照毛的指示,準備召開軍委擴大會議,繼續從思想上、組織上批判和清理彭德懷在軍隊中的“餘毒”。

林彪的主要住所有三處:毛家灣、蘇州的別墅和北京大會堂。春天,他喜歡住在蘇州,那裡氣候溫和,空氣濕潤,有藝術高超、匠心絶妙的人工園林,有氣象萬千、湖光瀲灧的太湖,有忙碌的運河和廣袤的綠野,彙集著中國文化的精粹,處處賞心悅目,更少有大都市那樣的喧鬧。林彪雖然很少出來,但大自然的只鱗片爪還是感覺得到的,何況這裡的氣候環境還是很適宜他的身心的,有時他會一直在那裡度過冬天。只有天高氣爽的秋季,北京才會顯露出別處難以比擬的神韻,那時他會回到北京,在毛家灣住上一段時間。如果夏天不得不回北京時,林彪通常也不到毛家灣,而是到人民大會堂,住上兩三個月。

夏天炎熱,毛澤東、周恩來和中央主要首腦大都搬到人民大會堂避暑。首長們喜歡大會堂,首長大院裡的服務員們也都喜歡大會堂,因為那裡有空調、寬敞靜謐的房間,有嚴密的警衛、方便的交通和完美的廚房,不僅首長的生活容易調節,他們也有更多的休息和娛樂。林彪通常住浙江廳,其它首長也都有自己喜歡的地方。浙江廳是一間長方形的大廳,面積不亞於一個籃球場。兩架高大的屏風佇立在門的前端。屏風上綉著孔雀展翅的金絲圖案,和放大了的毛澤東詩歌“滿江紅”的手跡。大廳的整面牆壁都被墨綠色的金絲絨帷幕遮掩住了,大紅的沙發散發著似乎高貴的氣息和多少有些做作的熱烈。

在這人民大會堂裡,每天的情景基本不變:工作人員進進出出,輕重不同的話語聲、緩急各異的電鈴聲等等交織在一起,各種華貴的吊燈和壁燈,照射著這個森嚴、高貴而又有些神秘的世界。這是一個多麼奇特的世界!這個環境集工作與生活於一起,上層社會的封閉、緊張與嚴肅,必須和生活的隨意、輕鬆與安逸結合起來。一邊要過濾從五湖四海彙集來的訊息,和其它的首腦交換意見;一邊又要尋機休息、修心養性。每個首腦都不得不隨時理順縱橫關係,不得不通過獲得的訊息隨時調整政治謀略和政治手腕,以便保衛自己的安全,併力求取得更大的利益,同時又不能刺激或驚動任何有力量的對手。糾纏與和解,衝突與鬆弛,傾斜於平衡,黑幕後面的勾心鬥角,與光天化日下的招搖過市,從瞬息萬變的世界風雲,到人事沸騰的中國社會,從國家安危到平民溫飽,都在這個巨大的暗箱裡,或急或緩、或輕或重、或大或小、或反或正地被消化、被炮製、被默契、被 潛規則。常言說:侯門深似海。看看那些整日忙忙碌碌的司機、警衛、大師傅、以及分管各種事務的秘書和管理員,就知道這個海是多麼的深不可測。

唯獨林彪的辦公室總是安安靜靜。處於林家中心地位的這個人,好像總是那樣寂寞,甚至可以說是太寂寞了。他不僅將秘書放在辦公室的帷幕後邊,連自己妻子的休息室,也安排在很遠的地方。他就是要避開喧鬧,獨自享受這份寂寞,或者說是安靜。在雲水翻騰的海洋裡,他就像緊貼著海底的岩石,或者像一隻成精的老鱉,牢固地頑強地趴在陰暗冷寂的深水裡。他很少走動,很少出門,他慢條斯理地踱出來,如同可遇而不可求的神靈。更多的時候,他總是端坐在帷幕那一邊、那黑黢黢的木板床上,微閉著雙眼,入定般沉思著。

此時林彪的頭腦就像一台飛速運轉的計算機,在逐一梳理分析著上廬山以來,所見所聞的各種事件和自己的所言所行。他首先用鉛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這樣的字:毛、劉、周、朱、陳、鄧、彭(2)、賀、聶、羅。即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鄧小平、彭真、彭德懷、賀龍、聶榮臻、羅瑞卿。寫畢,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溫熱的白開水,站起身來,開始馬拉松式的踱步。與此同時,白紙上的姓氏人物,開始幻燈片般的一個個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並逐一被定格、被精研細琢。

毛澤東,終於如其所願拿下了彭德懷。雖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以毛的性格和為人,這只能算是“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了。只是可惜了老戰友彭德懷,終於應驗了“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早在“高饒事件”之後,我就對他說過:不要過於顯露鋒芒,更不要由著自己耿直的性子來。其實要說起耿直,想當年我也不差於他彭德懷。迄今為止,大大小小我也是曾經九次頂撞過毛的。

第一次是在井岡山時期。在1930年元旦到來之際,一直疑慮“井岡山的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林彪,以賀年的形式,給毛澤東寫信,坦敘了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和心中的困惑,並希望得到毛的幫助。毛澤東於1月5日便給林彪寫了一封語調溫和、觀點鮮明、文字精妙的回信,這就是收在《毛澤東選集》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在文中毛澤東以嚴謹的邏輯和生動的語言,闡述了他的“農村中心理論”,極大地完善了他的“工農武裝割據”的思想,標誌著“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中國革命道路理論的基本形成。當此之時,這一疑一答,完全是一對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親密戰友、師生、上下級之間,正常的交流和溝通。及至林彪事件後,便以此為據,向林大潑“貪生怕死、思想動搖、立場不堅定”等不實之詞,無疑是錯誤的。

第二次是在中央蘇區“反圍剿”後期。1932年10月,在寧都會議上,毛澤東被解除軍權。1933年1月,王明路線統治的中央由上海遷到中央革命根據地,毛澤東越來越受到排擠和鼓勵。在反“羅明路線”和“鄧毛謝古”(即鄧小平、毛澤潭、謝惟俊、古柏)的鬥爭中,一批追隨毛的幹部受到“殘酷鬥爭,無情打擊”,跟著毛倒霉。毛後來回憶當時的處境時說:“他們把我這個木菩薩扔到糞坑裡,再拿出來,搞得臭的很”。作為一直追隨毛的紅一軍團司令員林彪,並沒有捲入這場鬥爭漩渦,沒有受到什麼衝擊。他幾乎將全部精力用於埋頭鑽研軍事戰術、組織戰鬥。林彪作為毛澤東一手培養起來的指揮員,深諳毛的戰略戰術思想。在“第五次反圍剿”中,曾連續六次上書中央軍委,明確反對博古、李德的教條主義、瞎指揮以及陣地戰、堡壘站、短促出擊等戰術原則。但隨著“共產國際軍事顧問”李德在紅一軍團作了“陣地戰和論短促出擊”的報告,林的態度和觀點發生變化,並在蘇區政府的《戰爭與革命》第4期上發表了《論短促出擊》的文章。一改往態,大讚“短促出擊”。這些言論,明顯與毛的軍事思想相左,也讓一些將領感到驚訝。毛澤東讀了以後,當時沒有做聲,毛瞭解他這個有著軍事天賦、酷愛鑽研軍事戰術並以此為樂的心腹愛將,從純軍事角度,也看到了它的閃光點和獨到正確的一面。相信後來林彪總結出來的六大戰術原則:一點兩面、三三制、四快一慢、四組一隊、三猛戰術、三種情況三種打法,或許就有這次的感悟和萌芽。但在四十年代延安整風時,有著非凡大局觀的毛澤東還是把林彪的《論短促出擊》一文,收編進《六大以來文件彙編》中,顯然是作為非正面教材以警示後人的。

第三次是在長征途中,毛澤東指揮紅軍四渡赤水期間。遵義會議後,毛澤東成為中央領導核心。為粉碎蔣介石的圍追堵截,毛指揮紅軍四渡赤水,成就了其平生最得意之筆。但是,林彪則認為“盡走弓背路”,擔心會把部隊拖垮。便在會理,部隊休整時,電話請彭德懷代替毛來指揮部隊,並寫信給中央。與此同時,紅三軍團政委楊尚昆和政治部主任劉少奇也向軍委發來電報,反映了基層指戰員一些消極情緒。引起毛的很大警覺。1935年5月12日,召開會理會議。會上毛嚴厲批評了林彪,並誤認為林彪寫信是彭德懷鼓動的,直到24年後的廬山會上,才由林彪親口消除。這次會上,毛批評林彪的代表句是——“你是個娃娃,你懂什麼?”。其實從此語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因愛護而氣惱,因長輩而責怪,因親近而不遮。而從此時,也可以看出林彪是精於戰術而拙於戰略的,後來解放戰爭中遼瀋戰役的“打錦州”和戰略包抄白崇禧,都證明了這一點。

第四次是1935年紅軍長征到達陝北後,瓦窯堡會議之前,林彪正式向中央提出到陝南打游擊,並幾次三番。直到毛將其叫到延安,開導了近半個月之久,才隨毛東征。而東征過程中,毛、林之間又因為紅一軍團作戰方向問題發生分歧,林彪甚至提出讓毛回陝北,毛批評了林瞧不起晉西南經濟不發達地區的思想。他們的分歧在於林主張用兵於經濟好的地區,利於部隊的發展。而毛則主張越是經濟落後的地區,群眾基礎越堅實,根據地越穩固。一個是從物出發,一個是從人出發。後來在討論是否出兵朝鮮,抗美援朝時,兩個人的觀點,又因此而生異議。

第五次是1937年8月洛川會議上,毛澤東提出“八路軍的作戰方針應是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爭”,要避實擊虛、保存實力,發動群眾、壯大力量。而林彪則希望打運動戰,據此取得了“平型關大捷”。並促使毛澤東重新思考,完善和補充了八路軍作戰方針思想。後來在其《論持久戰》中,把八路軍的作戰原則定為:基本的是游擊戰,但不放鬆有利條件下的運動戰。應該說,這一次的分歧林彪是正確的,而毛那時的從諫如流、虛懷若谷,也是令人稱道的,正所謂“上下同欲者勝”。

第六次是1945年抗戰勝利後,在佔領和爭奪東北的鬥爭中,身在前線指揮的林彪屢次向毛澤東和中央提出不同意見和建議,同時,陳雲、高崗、張聞天、黃克誠等人,也向中央提出了與林大致相同的看法。最終促使毛澤東和中央就東北的戰略方針由“禦敵於關門之內,獨占東北”改為“讓開大路,佔領兩廂”。這一方針,為後來遼瀋戰役的進行,乃至全國解放戰爭的發展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毛、林這一次一分一合的默契,最終將中國收於囊中。

第七次是1946年1月,國共在關內實現停戰以後,毛和中央估計東北地區在經過談判以後,也有實現停戰的可能。為了爭取在談判中處於比較有利的地位,毛要求林指揮的東北聯軍,在爭奪四平的戰役中,要“化四平為馬德里、不惜重大傷亡,死守四平”。毛的這些決策,等於又暫時改變了“讓開大路,佔領兩廂”的正確方針,從“兩廂”又回到了“大路”,在各方面未占優勢,甚至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在“大路”上與蔣硬拚。“四平之役”血戰一個月,雙方損失均很慘重,林彪最終主動撤離了四平。毛澤東沒有因為林彪沒有“死守住四平”而責怪他,相反致電林彪:“四平我軍堅守一月,抗擊敵軍十個師,表現了人民軍隊高度英勇頑強精神,這一鬥爭是有歷史意義的”。這一歷史意義是什麼呢?那就是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必須要避實擊虛,攥緊拳頭,集中力量,以消滅敵有生力量為主,而不能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能妄求虛名浮利。此次起始,毛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後,毛、林均知其不可為而不為之,殊途同歸,共產黨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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