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何处去

楼下的桃花一夜之间全灿烂地开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了崔护的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惜我眼前的桃花笑春风大约也是伤怀的。我工作所在的这条街道曾经是我们这个城市最美观的街道,入春,迎春花、桃花次第开放,黄的,红的,把我们这个灰蒙蒙的工业城市略略打扮一下,让人压抑了一冬的心忽然明亮了许多。夏天,垂柳摇曳,风姿绰约,也给我们这个硬度的城市增添了一点风韵。可惜这一切仿佛南柯一梦,现在几乎踪迹全无了。前几年,先是扩道,去了草坪,砍了柳树,去年又移走了大部分桃树,种上了松树,冬夏倒是满目苍绿,放眼望去,满街肃穆,让人疑心到了某个公墓,生命灿烂的情趣自此烟消云散。
感物伤人,突然想到了同样热爱桃花但却命运不济的唐伯虎。唐伯虎晚年有一首看透人生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大约是不符合时下的进取人生理想的,但通中国老庄思想的审美意向。古往今来,多少英姿聪慧、抱有远大人生理想的文人雅士在现实面前都碰得头破血流,最终都回归田园,实现从儒到道的转变,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想当年,唐伯虎16岁时秀才考试得第一名,29岁时应天府乡试中解元(第一名),何等年少风光,可是一场科考舞弊案,让毫不知情的唐伯虎锒铛入狱,吃尽苦头。回到家中,娇妻已弃他而去,门前冷落车马稀,唐伯虎又气又累,大病一场,性情自此大变,破罐破摔,放浪形骸,纵酒浇愁,借画写意,一副”人生看透”的态势。这大约是中国落魄文人必走的一条道,倒也不值得过多可惜。我感兴趣的是36岁时的唐寅,这时仍有一个名叫沈九娘的女子嫁他为妻,自此后,两人在在苏州桃花坞筑屋,取名”桃花庵”。唐伯虎是幸福的,年复一年有桃花相伴,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人生是自由的,这何尝又不是一件幸事?
而与我相伴十几年的这条”桃花街”,却终究不复存在,想看桃花不知要到何时何地了。树被砍时,我真想抱着它们大哭一场,与我的桃花朋友举行一场诀别仪式。可惜我没有阮藉哭邻家少女的勇气和才情,更畏人言,只好在心底里埋一个结。阮藉哭人伤已,说:”你长的这么美,这么年少,怎么就要死了呢?”我说:”生前不能看桃花,死后一定桃花树下葬,我心里记挂着你们。”泪水留存肚里。
与唐伯虎相比,当了一辈子处级领导的郑板桥也让我敬重。郑板桥似乎不喜桃花,他笔下的花只有一种–兰花,这大约是君子高洁的标志。60岁,郑板桥退休时,雇请三头毛驴:一头自己骑,一头让人骑着前边领路,一头驮行李,古道西风瘦驴,老树昏鸦,夕阳西下,这种景象曾让我迷恋许久。回家后,郑板桥以画换狗肉佐酒,没酒了,画幅画,让家童拿门口换肉沽酒。富商拿钱求画,对不起,不画。前日,我和北京的网友留香恋闲唠,说那时我们就在郑老头门口摆一狗肉酒摊,日日有佳作可赏,夜夜有酒招待高人,岂不快哉?想来换到现在,这种生意早就被无孔不入的精明商人占据了,哪还有我们附庸风雅的机会?
与桃花有关的可爱人物我还喜欢一个,魏晋时期的嵇康。嵇康大约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他的精神影响了自此之后的中国。嵇康心中有一个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打铁。史书上说他弃官归隐、遁入山林、桃花树下打铁。想来打铁只是一种外在的形式,他的打铁,是摆脱约束、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的一种人生意趣。嵇康在一处开满桃花的树林边开了个铁匠铺,每天在树下打铁。他给别人打铁不收钱,如果有人以酒肴作为酬劳他就会非常高兴,在铁匠铺里拉着别人开怀痛饮。”雨后飞花知底数,醉来赢得自由身。” 南宋诗人张元年的诗想来十分妥贴。
嵇康打铁不是故意做样子给人看,”乘肥衣轻,宾从如云”的京都卫戍司令钟会来看他时,他并不像我们电视里看到的老百姓握着春节慰问的领导的手感激涕零,他依然叮叮当当地挥锤打他的铁,隆重地拜访,反倒打扰了他的宁静生活。
39岁的嵇康因为”不孝”的罪名被杀头时,嵇康盘腿坐在刑场地面,从容不迫,神气不变,要来一把琴,弹完一曲《广陵散》,留下一句话:”《广陵散》从今绝矣!” 弹毕,从容赴死。
我曾无数次地想,如果这琴声不是放在悲壮的刑场上,而是在飞花无数的桃花林中,又会是何等的从容和优雅!?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人生之自由,莫过如此了。
庄子宁愿做自由的在烂泥塘里摇头摆尾的乌龟,而不做受人束缚的昂头阔步的千里马。这样的人,我们还有幸能看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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