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明

作者:李抗生 (上海)

她是一名演员,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大眼睛一闪一闪,一眨一眨的,像一泓微波的秋水,十分动人。在银幕上,她一直扮演着善良,富于同情心,有献身精神的女人,一个大写字母的女人。她的银幕形象感动了无数的观众。

在生活中,她也努力做一个像她银幕形象一样的女人,她认为只有这样,她的银幕形象,才能是问心无愧的真实。只可惜,命运对她很不公平,正当她风华正茂的英年,她得了喉癌,她的临终时刻,是在家中度过的。

她睡在卧室的床上,床边围着她的父母,丈夫和十来岁的女儿。此时,天色渐暗,丈夫替她打开了卧室顶灯,她用吃力的手向上指了指顶灯,又指了指卧室外的阳台方向,她早已发不出声了。阳台外面,夜幕已降临,只有远处的点点灯光像星星一样地在眨着眼。母亲以为她嫌顶灯亮了,于是,打开床头灯,关掉顶灯。她又轻摇头。女儿拿来笔和纸,流着泪,说:“亲爱的妈妈,您写!”她用颤抖的手在纸上描曲线似的写着,只写了曲里拐弯的两个字,就写不下去了。女儿和丈夫辨认来,辨认去,试读着:“环卫”。她点点头,指了指顶灯,又指卧室外。父母、丈夫和女儿全都走向卧室外的阳台,她又指了指天花板,父亲打开了阳台顶灯,大家终于看到阳台下的马路旁,环卫工友正借着阳台灯光,在吃晚饭。这是她每天傍晚回家后,首先要开的灯。

此时,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一眨一眨,含笑点头,微笑面容凝固,定格。是年三十六岁。

她去世后,按照她的遗嘱,她捐赠了自己的一对眼角膜。但她的亲人急切地想知道,这对美丽的大眼睛,捐给谁了?是捐给一人,还是数人?对方尊姓大名、年龄性别、何种职业、家住何方等等信息,她的亲人都想知道。去打听,得到的回答是“无可奉告!”;同样,受捐者也想知道义捐恩人的类似信息,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无可奉告!”。

数年后,本市举行“眼角膜义捐志士纪念碑”落成典礼。应邀出席的有义捐者的亲属;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受捐者。他们面对黑色的大理石纪念碑,分立左右两边。黑色大理石上,用金色字体镌刻着全体义捐者的姓名。受捐者只知道,他或他们的恩人是金色姓名中的一位,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她的亲人只知道,她的眼角膜已植入那边站队中的某一位,或某几位眼中,但不知道具体是谁。

追悼仪式开始-——全体肃立,奏《光明行》(刘天华曲),默哀,亲属代表致辞,受捐代表致辞,三鞠躬,礼毕。全场一片哭声。亲属们为逝去的亲人,为亲人的高尚情操;受捐者为义捐志士的伟大奉献,为自己的重获光明。眼泪同时又在尽自己的崇高职责,清洁、滋润和保护受捐者的眼角膜-——义捐志士的眼角膜。

又过了几年,她的亲人接到远方一位女士的邀请,并且寄来了往返所需的全部路费。这位女士就是她的眼角膜受捐者。女士的邀请,不能拒绝,他们早就想见见这位受捐者。但他们不知道,女士是如何获悉她家信息的。按有关规定,双方是互不知道,也不可能见面的。

到了那里,他们才知道,她的眼角膜已以穿透性手术植入唯一的受捐者,这位中年女作家的眼中。女士已病入膏肓,女士对当地红十字会说:“我渴求见到捐我眼角膜的亲属,向他们表达我迟到的,最后的,但也是永恒的感谢!请给予满足。”于情于理,又是弥留之际的最后愿望,谁也无法拒绝。

他们终于看到了受捐者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女儿,妻子和妈妈的眼睛,眼睛如同她生前一样的明亮,清澈和美丽动人。眼睛里出现了她,她的大眼睛正一闪一闪,一眨一眨,微笑地望着自己的亲人。

这时,女士也看到了恩人生前的剧照,看到剧照里的大眼睛。女士流着泪,说:

“感谢你们和你们的亲人,赠与我这对好眼睛,让我在多年的光明中完成了《太阳神》的写作。请接受我这本书的赠予。”女士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又说:

“我行将远去,这对原本是你们亲人的眼角膜,我无权带走。我愿借花献佛,转赠他人,让她的光明和美丽久驻人间,你们同意不?”

还能有什么不同意的?双方全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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