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言劣根性

近世以來,迫於西方優勢物質文明所帶來的壓力與其殖民帝國的霸權,一派文人作家極言華夏民族所不如人之處,遂總結出一套荒唐而無稽的“中國人劣根性”的理論。此謬論在極大程度上衝擊了國人對自己文明、習俗、乃至整個民族歷史的自信,沿革至今日,遂使無數華人不忍正視自己的文化;間或有一類人,借題發揮,無論己人何等行為舉止,均看得骯髒醜陋,使人不得不懷疑此輩是藉機發洩私憤。

民族劣根性之說有三大荒謬之處。其一,忽視歷史的發展過程,唯注重個別行為,吹毛求疵、以偏概全。一個民族的民族性,起源於她的歷史,且必與其所生活的自然環境與物質條件息息相關。一個能夠成功在自然環境的挑戰下生存並繁衍下來的民族,必然擁有合理的民族性。例如古希臘人重商、阿拉伯人狡獪,皆因其地不宜植谷,或山多田瘠,或沙漠萬里,不得已而離鄉背井,四海漂泊。歐洲人崇尚自由,尤以個人主義與自由意識為可貴之價值,乃因其於歷史中飽受殘暴政權與天主教廷鐵腕手段控制的緣故。又如日本人視死為美,觀世界多哀傷,豈非因其自古以來懸居孤島,與大國隔絕重洋,惟在彼一小天地中徘徊之故?

我漢人處地大物博之域,民性自由;天限以江海群山與外夷隔,又賜膏腴千里以興農立國。且幸千百年來,賢聖輩出,開智慧、導風俗而淳教化。禮樂既立,民族遂有溫柔敦厚之性;詩書既成,百姓咸聞忠孝仁義之道。士農工商、四民齊備,百物得通。山川湖海之利,一洲之土皆有,無需仰賴外國。因此故民有奔波、守分之別,如兼備東西各民族之秉性,而混成一體。又我國自古無宗教,專奉至聖大哲,遵人倫而崇道德,知父母天地之恩、薄神明妖魔之妄,於古今世界民族之中,最通人性善變之理。於是我民族之性,有如風雨之晦明、流水之曲折,通於陰陽之際,超出二元之分。其複雜難辨,恰如神州萬里,江山交錯,匪可一言道之、一理論之。言我民族劣根性者,曾不知此古來天性乎?

民族劣根性論者的第二荒謬之處,在於忽視時空與地域的差別,而冒然以井蛙之見論我炎夏民族五千春秋、萬里疆土。何謂時空差別?我人均知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之時,謂為太平,政清民樂,禮樂興盛,民敦風俗,其性淳良,故是自然之理。孔子以後,禮崩樂壞,代代相仍,戰國殘暴之局,止於秦皇殘暴之君。及乎魏晉,奸臣亂黨把持朝政,生靈塗炭,而以此時華夏之民方之堯舜禹湯文武之日,豈不謬哉?雖然,但有賢達之人居攝國家大事,禮樂猶可興。如諸葛亮之治蜀,民守法度,路不拾遺,幾近三代之人。魏晉以後至於明清,華夏漸沾胡族之氣,十六國主,皆是蠻夷;元清二代,悉非華夏。神州淳樸無存,腥羶大熾,而所謂民族之性,已兼備千蠻百夷。民自有良莠之別。劣根性論者以莠屈良,以清季亂世、求苟且偷生之華人蓋兩周漢唐盛世敦良之華人,居心安在?

又何謂地域差別?我華夏自古為世界一超級大國。疆邁萬里之極,包攬四宇之廣,民雜百族,人多億萬,所跨江海,與歐羅巴一洲無異。歐羅巴之民族國家互有民族性之差異,我華豈無地域風俗之別?僅以明清地方志為例,可知山西土地貧瘠,山多物薄,其民於是天性淳樸,勤於稼穡。福建沿海之民雖亦坐擁貧瘠之土,但勇於創業,甘冒風浪之危,遠出天涯之際,販貨通商,習於賈事,民多精明黠慧。此二省同是中國之人,而其性情質氣相去有如天壤。如曰我華族族性之劣根,未知當以山西淳樸為是,或以福建黠慧為是?

其三,劣根性論者所雲之華人劣根性,實為普天之下一切民族人類共有之人性耳。惟是賢達君子,何國不有?刁鑽小人,彌處不聞?如雲我華人有狡獪圓滑、善於欺騙者,彼外國豈無之?當清仲季之世,外商自歐羅巴來,多逞兇肆,欺我華商,而於其國人前搬弄是非,損毀我國人。此等外夷奸梟之徒,但須翻閱些時人所撰中外資料,即見其肺肝然。至於歐羅巴人種族歧視之論、屠戮土著之行、與竊榨他國財物的行徑,與我華人所謂“劣根性”相較,未知何者更劣?更有一例。愚嘗翻閱明朝舊籍,至嘉靖十五年,阿拉伯世界之天方國與西域哈密國使臣共數百人來貢天朝,分別聲稱彼國有二十七王與七十五王。按朝廷規矩,外夷入貢,但有稱王而得朝廷允准者,皆回賞甚豐,且沿途貿易均可沾實惠。然而往年此二國入貢只稱本國國王,或多至三五王而已,從無如此次之多。朝廷驗查之後,乃知二國使者彼此串通,謊稱國中一干部落頭領頭目為王,為的是詐取朝廷賞賜利益。如此欺瞞可笑之舉,比之滑頭的華夏人又當如何?可見那一派劣根性倡導者的論調,於世界其他民族之中無不存在,且比之華之下下人者實有更甚。

綜上所述,劣根性實不存在。天下萬國之民,無處不有賢達不肖之別。彼一眾文人亂談民性,以偏概全,敗褒貶之譏,失善誘之義。惟欲申其筆端之薄才,成其一人之譽名,而使我億萬華人子孫羞繼往聖之絕學,樂為外國文化之奴隸。斯誠天地之碩賊,禍國之大盜,蒼生之巨蠹,更漢奸之尤者。其罪豈減於倭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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