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胡同五號(01)

1968年的深冬,火车站。

阴沉沉的天空,刮着四、五级的西北风,凛冽的寒风吹得人们将头缩进了大衣领,冻得两只手纷纷伸进袖管中,或衣服兜里。可车站站台上却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歌声、口号声震天响,人们个个情绪高昂,精神饱满。欧阳建国、林新生、黑小强、郭宝祥夹在人群中。夏芳菲也来为他们送行。他们的父母们来和自己的孩子告别。他们的姐妹林文可、黑幼欣、欧阳淑宜、郭潇潇在送行的队伍当中,一会儿分别凑到哥哥们跟前说着什么,一会儿又回到父母亲身旁边陪他们抹眼泪边劝慰着。

火车站一隅。柱子旁。

夏芳菲的妹妹夏琳佳也来送行,但她未出现在人群里,而是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她近来对欧阳建国发生了朦胧的爱,这种爱是纯洁的,并未公开而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无论家里还是周围的人都无从知晓。女孩子的初恋自然是既甜蜜又羞涩,不敢当面表达,心里猫爪儿挠似的直着急上火,心情踹踹的安静不下来。

他们都同住在一条胡同内,同一座大院里。

这是一次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一个热烈场面,在那个特殊的年月最为常见,几乎隔几周或者几个月都会出现这么一次。

欧阳建国、林新生、黑小强、郭宝祥要去东北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夏芳菲因为父母的老家在郊区,又因为有些社会关系的原故,所以,被批准到老家插队。而夏琳佳并不去插队也来到了车站,她只是默默地在与欧阳建国告别。这一切,欧阳建国自然并不知晓。

对于父母亲和亲人来说,这虽不像送子参军上前线那般悲壮,但却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因为他们的儿子年龄都还小,不谙事故,没有离开家独立生活的经历。

这种现象在当时的中国城市居民中几乎波及到了每一个家庭,当时的中国人对这样的欢送场面也早已是司空见惯。同学们手持毛主席语录,胸前戴着大红花,既兴奋又自豪,口号声此起彼伏,举着红旗和横幅标语,高声笑着,跳着,俨然就像个即将出征的战士,一声令下,奔赴前线,杀敌立功,视死如归。相反,倒是为他们送行的父母和家人们个个都在默默地抹眼泪,想嘱咐几句话,但又苦于人多拥挤靠不上前,就只有大声地喊着自己家孩子的名字,又是照顾好自己,又是常来信地嚷嚷着,嘱咐着,至于孩子们到底听见没听见,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合着泪水和风,喊的嗓子都哑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天下的父母都这样。

在欢送的人群当中,还有一个人物很是特别,但现场的人们并没有人顾及到他的存在。只见他手提一只鸟笼子,奇怪的是笼子里并没有鸟,但里面分明是安置有鸟食槽和水罐的一应俱全。他静静地站在站台上最显眼的地方,但却丝毫没有被现场的热烈气氛和癫狂的情绪所左右,作出与众人相同的举止,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表情,只是在旁若无人的默默地注视着眼前乱哄哄的这一切。其实,他的眼睛并没有闲着,不时的在人群中梭巡着,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可是在场的有那么多人,又那么的乌七八糟地乱成了一锅粥,所以,他一下子就更是无所适从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反复地念叨着什么。原来他就是黑小强的五叔黑东春,表面看似是一个傻憨傻憨的中年汉子,但实际上心中有数,孰是孰非,谁好谁坏心里都明白。只不过他的表达方式往往与众不同,常常出人预料,又让人难以理解。所以,大家平时就将他归类到了精神残疾患者队伍之中,不去过多地理会。

他的出现,似乎预示着什么?

火车不时的鸣着笛,排放出浓重的蒸汽向四下里散去,最后,终于在一片嘈杂声中慢慢地启动了。

站台上告别声、哭声、呵斥声响成一片。

车站远处。

列车喘息着艰难地开出了站台,尾端在人们的视线中逐渐地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排列整齐的一根根铁轨从眼前向远处无限地延伸着,延伸着……

站台上。

可人们依然那样望着,眺望着,久久的不愿离去,这自然都是他们的亲人们。而那些来参加欢送的队伍和组织者们,早已是偃旗息鼓的收拾起行头,脸露胜利者的喜色和疲惫的笑容,先后顺序地撤退走了。他们又完成了一次革命行动。

列车车厢里。

飞驰的列车就像是一条长龙行驶在苍茫的大地上,老旧的蒸汽机车,速度很慢,渐渐地向北驶去。此时正是隆冬季节,裸露着的光秃秃的土地没有一丝的暖意,满眼都是空寂与苍凉。但孩子们的心情是明朗的,丝毫不减那燃烧着的激情和兴奋,刚刚的离别场景似乎就从来都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一样。

这是一个激情四溢的年代,每个人注定要练就出钢铁般的意志,坚定的政治信念,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大无畏的共产主义精神,公而忘私的思想觉悟。他们可以不要亲情,友情,乡情。天天在向人们灌输着“很斗私字一闪念”。“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人人都要争做无私无畏之人,随时准备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献身。

这是一个狂热的近乎怪异的年代,可人人又都不自觉的身不由己的在其中扮演着积极的角色。这种状态接近于儒家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王道理想,但此时又是被猛烈批判着的。就是首先为人们描绘出一幅美好的蓝图,并百折不挠地到处煽动宣传这种理想,直到人们心悦诚服,把自己认定的价值观念深深地印在脑海里,融化进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上。

这一群孩子们毅然奔向那极为艰苦的难以预知的地方,远离父母,远离亲人,但他们丝毫不觉得恐慌和畏惧。“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是毛主席的教导,他们要照着去做去实践。他们的豪情和心态与他们的年龄不相符,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行为不该发生在他们这个年龄段孩子的身上。

车厢里欢声笑语,大家比着看谁最坚强,谁的思想更红,谁与毛主席和共产党最亲。大家赛着看谁革命歌曲唱得最好,能背诵的语录最多。他们不厌其烦地,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背着。嗓子喊哑了也不会停歇。这是个什么时代呢?大家都像着了疯魔一样。

欧阳建国、黑小强、林新生和郭宝祥就挤在这些人中间,车厢里挤满了人,连过道里,车厢连接处到处都是人,甚至是厕所里也挤进了人。

那时兴说话先用语录开头,所以,欧阳建国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带队摸样的人跟前问道:“恨斗私字一闪念,请问同志,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到达目的地?”

那人回答道:“为人民服务,三天以后到。”

又问:“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再请问,下火车后安排有车接我们吗?”

回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们自己走着去。”

欧阳建国道谢:“向贫下中农学习,谢谢。”

回答:“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用客气。”

听着这些煞有介事的问答和驴唇不对马嘴的零碎乱搭配,再看看双方那种极自然的表情,那么一本正经和政治语言的娴熟运用,既让人无可挑剔,又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这就是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巨大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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