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胡同五號(08)
欧阳黎明心里暗自好笑,心想你不就是想和我说说话吗,说就说呗,还用得着这样费心机,绕啊绕的?就像你那绕毛线团,一圈一圈地绕。有话就讲当面多好,我看你这个老婆子被政治运动搞得说话也学会弯弯绕,兜圈子了。如此想着,就故意头也没抬地半天才接过了妻子的话头说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孩子小时候吃点儿苦有好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毛主席说的,我们能不听吗?你说呢?婉若同志。”
见丈夫的神态和语气,张婉若气的本不想理他,但还是憋不住地回应道:“你个老学究啊,书呆子,怎么在家里和自己老婆说话也跟在外给人作报告似的,满嘴语录词汇什么的,咬文嚼字多拗口,你不觉得累呀?真让邻居们给说着了,你是让运动给整怕了。”叹口气又接着说道:“咱这不是说孩子吗,说人家夏家的菲菲。哎,你呀,我说你动点儿真感情好不好?是人的那种感—情—!你懂不懂?唉,跟你说话可真累!不理你了,我要睡觉了。”
说完恼恼地朝丈夫瞥了一眼,铺床准备睡觉。
欧阳黎明苦笑着直摇头。心想,你个不懂政治的老婆子呦,忒天真幼稚了你,这样下去你准会吃大亏的。
欧阳黎明在五七年反右倾运动时,在单位领导和组织上多次动员启发后,由于出于爱护党的目的,始才向党交心,勉强提了几小点意见。后来组织上就将这几条作为他反党的依据,遂被打成了右派。所以,他对此事至今还心有余悸,事事谨小慎微,处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生活如履薄冰。这种心境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别人是很难理解和体会得到的。
他爱这个家,爱孩子们,更心疼老婆。他是想用自己的言行来引导家人,冷静的对待一切,可谓用心良苦。祸从口出患从口入,口不伤人人自伤,说话留有余地,不说过头话,更不要胡言乱语。免遭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政治整肃。
他是一家之主,这样的心理和担忧自然没有过错。凡事需要小心没有坏处,不然酿成大祸,不但自己不保,还要殃及到家人,就是这个家也可能就没有了。人是环境的产物,现实生活的残酷让谁碰上都难逃厄运。运动也让人会变得聪明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人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包括自己,当然也包括家人。欧阳黎明深深地感到命运强加给他这些年的经验和教训,保家是最最重要的。
这些狭隘又现实甚至是很自我的想法,因为太过世故,就是连与自己风风雨雨生活了几十载的结发妻子也不便立时言明的。这个道理,善良本份了大半辈子的妻子怎会懂得?
“唉,老太婆啊,老太婆,这些生活的真谛就靠你自己去开悟了。”欧阳黎明在心里凄然的默叨着。
他在内心里是深爱着他的这位与自己相濡以沫的老妻的,必须时时处处加以保护她的安全。这种做丈夫的责任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丝毫的减退,反而更加的强烈与神圣。看到妻子与自己闹起了少有的小别扭,他自然也不以为然,他是了解妻子的。看她忙着整理床铺的背影,心里又生出许多的爱来。起身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依然圆润的背脊,摩挲着,意在抚慰和表示歉意。张婉若对丈夫在用情上历来都是无私和细致入微。见欧阳黎明爱抚自己,脸上先是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红,跟着站起转过身来,将自己柔软的身子迅速地送进了丈夫的怀里,娇羞的扬起了仍然清秀俊俏的脸,含情脉脉地望定他。
房间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欧阳淑宜的房间。夜。
她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女孩子,父亲的被打成右派事件,在她的幼小心灵上投下了很深的阴影,对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自然也会产生不少的负面影响。她平时性格就很闷,不爱说话,喜欢自己独处,对人和事情都心存疑虑,不大敢轻信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
此刻,欧阳淑宜还没有睡觉,正在给弟弟欧阳建国织一件毛线衣。因为没有编织经验,所以是织了拆,拆了织。好在她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的织着,后来总算成了型,她的脸上露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欧阳淑宜暗暗喜欢着郭宝祥,她给弟弟织毛衣,实际上是在练手,好为日后给自己心爱的人织毛线活儿做准备,积累经验。她毕竟是一个大姑娘了,心里已经开始有了能容纳的下一个男人的空间。女人只要是有了心思,跟着就会有行动,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黑家。夜。
黑家是个典型的工人阶级家庭,传统的老北京人,平日里生活勤俭节约惯了,天一插黑就得吃完晚饭,收拾完家务,过会儿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一家人就都要熄灯上床睡觉了,目的为的就是要省那几个灯钱。要不工人家庭里的孩子多呢,你说,夫妻俩慢慢长夜的在床上不造孩子干什么?又没有其它娱乐活动和别的事情可做。其实也不尽然,这只不过是一种现象而已。
黑东良夫妇俩一共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这还不算那好几个夭折了没养活成的,在院子里也算是生的比较多的家庭了。
此时,黑小强的父母黑东良和马秀珍并排靠在床背上说完了白天夏家的事,跟着话题就又转到了儿子小强的身上。他们担心孩子还小,吃不了农村的苦。黑东良忧心忡忡地说:
“不知儿子他们走到哪里了?穿的可都是在北京过冬的衣裳,听说东北那里冬天冷得很,你说他们能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