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望,向右望  

作者:姚船

香港車多人多,交通十分繁忙。

我随人群在十字路口等待訊號過馬路。斑馬綫红燈轉綠,人們像放閘似的,放開脚步急速向對面走去。過了馬路,再向前,在人行道與小街的交界處,並没有安裝交通燈。正要穿越,老妹子急忙把我拉住,叫我先看脚下路面。

“向左望”。三個用粗排筆寫的大字赫然浮現眼前,而且還有一個大箭頭指示方向。我問為什麼?她說,望一望,如有車來,車優先。我一怔。在加拿大,在没有紅綠燈的街口,優先的永遠是行人,司機不能搶先。如果碰到長者或手腳不靈便的人,脚步慢吞吞,司機也要耐心等待,不能按喇叭催促。

我邊走邊留意,果然街口的路面上都寫着清晰大字,提醒路人“向左望”或“向右望”。而且絕大多數行人都守这個规矩。在一些忙碌擁擠街口,車輛魚貫而入,一輛接一輛。人們屏息等待,稍有空隙,兩邊行人一下子交叉而過。争分奪秒,場面有點驚險。

我問老妹子,為什麼不讓人優先?她笑着說,這些地方,每天都有這麽多人過馬路,如果行人優先,那車子要排到什麼地方?馬路不都全塞住了!我點點頭,也是的,街道窄,車只能一輛一輛行駛,而人呢,有機會時可以成群結隊通過,這也是因地制宜的方法啊。香港人就是靈活,會變通。

又到一個街口,有車來,停步等待。忽見人群嗖地一聲擁過去,差不多挨着車尾。我正猶豫,後面的車又到,只能眼巴巴望着老妹子踏上對面人行道。一刹那間,她的背影,灰白的頭髮、還算硬朗的腰板,似乎在啓示着我:這匆忙的步伐、緊張的節奏,左望右看,抓住時機,略帶冒險精神向前衝,不正是香港人生活的寫照?!

妹妹和我一樣,出生在潮汕地區。不幸父親因海難去世,家庭巨變。她小時候跟隨母親來香港謀生。幾十年浸潤、熏陶,也算是香港人了。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受貧困環境影響、磨練,她從小表現出刻苦耐勞、敢幹敢拚的品性,未成年就出来打工。結婚時夫妻倆都没有餘錢,只凭一股青春拚勁,邊做工邊尋找機會,然後放手一搏,做起小生意。剛開始整天忐忑不安、甚至夜不能寝。正如那些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從內地踊到香港的新居民一様,熬世界,追求理想。

五年、十年、二十年……终於熬出了頭,有了家業,過上好曰子。在妹妹身上,我似乎看到廣大香港人的缩影。也許,正是這一批又一批敢於吃苦、勇闖新路的人的努力,不管他們在什麽崗位上,在他們建立自己新家園的同時,也逐步創造了香港的繁榮。

香港人樂於做善事,回饋社會。每每在加拿大中文電視节目中,看到港人對受災地區慷慨解囊、踊躍捐款的情况,我都感慨佩服。有一次在和妹妹電話閒聊中,偶然知道她在保良局領養了十二個孤兒。每當周末有空時,還會帶他們出來飲茶、食點心。去美國最初幾年,一回到香港也會去探望。我讚揚她的善舉。她淡淡回應道,香港人嘛,有能力誰都會這樣做。她說,每每收到這些孩子寄來的聖誕卡、信和照片時,看到他們的進步,心里特別高興。

妹妹在大孫女於美國誕生時,毅些飘洋過海,担負起照顧新一代的任務。自己忍受人地生疏、生活不習慣之苦,讓兒子、媳婦安心事業和工作。如今,大孫女已經上大學,三個孫都長得舆她並肩甚至超越。她仍然每天為他們做早餐、準備放學點心和晚飯。她說,愛子孫,愛社會上的人,都是一様的。

她對香港有特殊感情,视為自己故鄉。居住美國这些年,她每年都要回香港一兩次。碰上寒暑假,把孫輩也帶上,讓他們這些黄皮白心的“香蕉仔”認識香港,熱爱香港。記得前年她做膝關節置换手術,那痛苦的康復治療令她心力交瘁。但她咬緊牙關,一個信念支撑着她,要堅强,將来不坐輪椅,也要自行走在香港土地上。

她說過,香港地小,但美食多,人情味濃,感覺舒暢。這次在她鼓動下,我也來了。住在美加,我們每隔幾年相聚一次。到香港會合後,她說要带我們好好看一看香港。那幾天,大家真的形影不離,探親訪友看景,讓我少走不少彎路。

離開香港前夕,妹夫飯局送行。又見到外甥和外甥女。他們是在香港出生的,長大後負笈美國求學。畢業後外甥留下,外甥女返港,各自奮鬥。如今,兩人合力接父親的班。看着年輕人熱情有禮、充滿朝氣活力,做長輩的自是老懷大慰。

回酒店的路上,我忽然覺得妹妹越來越像在生時的母親,外表慈祥,內心無限堅强。人生路上,不管碰到什麼艱難險阻,心靈和身體受到多大創傷,她都雲淡風輕,豁達對之。一雙耽耽有神的眼睛,正頑強抗拒着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

又到路口,她習慣地左望望、右看看,然後毫不猶豫,快步跨過去。那急促穩健的步履,似乎在顯示一個七十歲老人永不歇息的信念和决心。

我在心里慨嘆:老妹子啊,不愧是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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