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宗教信仰

作者：郭樸文

聞長者雲：“中國自古無宗教。”自周公定禮作樂，華夏之民即已破除迷信，以人性人心為文化之本位，而不奉神靈、不仰上帝，孔子所謂“敬鬼神而遠之”，信然其論。然猶有疑焉。只消略觀中國社會，則百教千宗，無所不存，自薩滿至於佛道，再至後來之基督、伊斯蘭等，實包羅所有於一疆宇之內，與歐洲、中東列國奉祀一神之教全然不同。如此而言，中國人本位耶？神本位耶？

吾國古有祭祀之禮，堯舜禹諸王定九州疆域，奉山川河海之靈，而成神祗。後夏商二代尤迷神道，崇敬巫卜之術。周朝定鼎之後，有革新之政。仰周公製作禮樂，萬民諸侯各祀祖先，以成家道。其時所以敬鬼神者，為示萬民、宣教化、明長幼、正風俗，所謂人本位之政，至於西周則大昭明矣！而孔子歿後，大道淪夷，諸派學家各執其說，墨子尤尚鬼神，方士好言長生，遊走天下，貨於君王。

秦始皇統一四海，即惑仙術，一時方士競起。降至炎漢，黃老之學大興，民間淫祀不止。而漢武帝自矜超邁絕世之功，欲參仙術而得萬壽，太一諸神各據靈位，遂使郡國方士巫蠱之盛，又如秦時。又漢帝開闢西疆，接洽西戎，與列國貿易。其時佛教興於南亞。至後漢明帝時，浮屠入中國，自此為華夏民眾所信仰之一大宗教，巍然與儒道之學三足鼎立，出於世俗、遊於公卿。

漢末大亂，三國並起，諸葛亮獨仗義師，欲掃平兇逆、還复舊都，而天奪其壽。後世有識者如王通、太宗等，咸以為諸葛不死、禮樂復興，惜其人不壽，自後禮教湮滅，不復與宗教爭衡。而曹氏、司馬氏相繼為虐，流毒宇內，名士尚清談、務玄老以避禍殃，是以忠諍自乏，人皆自保而已。而吳國孫氏則好引異端，開六朝崇浮屠之先河。晉室南渡，胡蠻據有北方，於是南北雖分裂，其崇佛之俗則如一家。自後千餘載，謂中國天下第一佛國，不為過也。

唐滅隋，复一華夏，宗老子為祖，而卒有玄奘法師西取佛經之事。武後竊政，尊浮屠，大造敦煌、泥金做經。安史之後，韓愈發聲於朝堂，欲滅浮屠。其時東來番僧，复有大秦國使，攜景教教義以說中華天子，是為基督之源。故數教並興，爭權闕下。宋興，代出名臣，而煙花繁盛、富冠寰宇，百姓公卿但圖安逸。理學、禪學並起於時，大家如朱熹等，雖斥異端，終不能自托於佛道。是故三家合而為一，乃成今日中華宗教之根本局面。而元蒙滅宋，廣收天下列宗，景教、黃教等域外宗教大行其道。朱明雖逐韃虜於塞外，弗能剔教派於骨髓，而民間淫祀之盛，尤盛前朝。至於滿清，諸帝欲彰懷柔遠人之德，佛道景回，無所避諱，皆為立祀。弊之所至，白蓮教、義和拳等相繼為祟於民間，基督傳教之士肆其遊說之能，民心之惑，亙古未有。道光以降，天災人禍年年不息，至百餘年後方稍平定，人心畏亂思安，託諸神靈，人道勢微。反觀今日局面，中國之人神本位否？人本位歟？誠不可复辨也！

惟吾摯友某君，向無敬神之心。一日呼予同趨教堂，牧師、信眾皆華人，誦經高歌，貶斥佛陀，仰上帝有若生父。予時在座，甚恥其行，不慾多觀。轉視吾友，已自陶然酣睡矣！此君信徒耶？勢徒耶？笑然為之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