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拉玛依为祖国献石油的日子(3)
到克拉玛依,我们在招待所住下后,就去瞻仰市容。全市基本上是平房,不少还是土坯房或“干打擂”夯成的。只有一条街有几座两层楼,其中一个是百货商店,边上还有邮电局。对面不远处在一片开阔的石子广场上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剧院。一看就是苏式建筑:绿色的屋顶,乳黄色的高墙,正面是六根大理石圆柱,足足有三四层楼高,屋檐下写着“友谊馆”三个大字。我们去劳资处报到后,还让我们在这里看了一场演出。“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这些听了无数边的歌响彻舞台、贯穿始终,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台上身着维吾尔族服装的女演员们的舞蹈婀娜多姿,不时转动手腕、平移头颈的动作极具新疆特色。宽大的衣袖下,露出雪白的手臂热情奔放地挥动着,在明亮的灯光下格外耀眼。也让第一次身处克拉玛依的我们感受到了一点边疆风情。但是万万没想到:二十六年后的1994年12月8日,就在这里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火。火灾造成325人死亡,132人受伤的惨剧,死者中288人是学生。作为亲自到过那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当时我的心都在颤抖。
报到后,得知我们三人分在采油二厂,在离克拉玛依市区还有30公里的白碱滩区。一辆草绿色的解放牌敞篷卡车,把我们连同行李一起拉到了厂部。当年新分大学毕业生是工人编制,所以不归人事科,而归劳资科管。在那里汪芳铭被分到了输油队,桂宗烈分到电厂,他们都在白碱滩厂部。而我分在703采油队,队部和单身宿舍离厂部约三四里路。我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公。我们之间三四里路的差距,与到内地的距离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对我们三人的分配可能就是随机的,绝无“用心良苦”。只是觉得不解,石油部为什么这么随便地把专业人员要来,当“劳动力”。
曾经“油海”
一条不宽的马路与克拉玛依市到白碱滩的主干道垂直,直通703采油队队部。队部左边有两个直径约十米的巨型封顶圆桶和一个机房,这里是703注水站。机房日夜轰响,向分布在周围的油井下注水,以便实现“自喷”。队部马路右边有一个沙土地的非正规篮球场。再向前是红砖黑瓦的两排平房。分别作为队部办公室、食堂、男女单身宿舍。宿舍没有封闭式走廊,出门就是露天的土地。我们四个人一间。床都是铁皮和角铁制成、上下铺的那种。下面睡人,上面放东西。门外有一个火墙的点火口和炉灶,天然气通到这里,一点就着。在采油队里,冬天是不愁室内取暖的。离宿舍约二十米处是一个孤立的小建筑,是男女厕所。和那个年代的大部分蹲坑式公共厕所一样:没有门和窗户,只有砖砌的通风口,后面是开放的粪池。
根据工种,我们领到了劳保用品:一套黑帆布夹克式单衣,一套深色志愿军式的棉衣裤(针脚行在面子上的那种)。一双翻毛皮鞋。我因是采油工,要在野外作业,所以多发了一顶皮帽和一件皮大衣。当然不是那种时装大衣,而是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陕北汉子穿的光板羊皮大衣。穿上肥大的工作服,我们俨然成了“工人阶级”。但离“工人阶级”还是差距很大的。光是看长相就不像,对比常年暴露在西北风沙烈日之中的工人师傅们,我们显得太细皮嫩肉了。我上班没几天,同班的四川工读生就借用当时在全国宣传的刘英俊(一个拦惊马救儿童壮烈牺牲的著名烈士),给我起了一个雅号,叫我“张英俊”。说我长得“英俊”。四川工读生多为中学毕业生,队里的男女单身基本上是他们。他们对为数不多的,我们这些大学生很亲热。谭四喜和杜光福都是我至今不忘的好朋友。
我被编到了采油二班,班长是徐蜡林师傅。他四十岁左右,江苏人。是上过朝鲜战场的转业军人,共产党员。为人和善,干活卖力。副班长包师傅来自陕西,会拉板胡,他在文工团待过。干活休息时会给大伙唱两句秦腔。十来人的班里,师傅们几乎都是转业军人。分别来自山东、江苏、湖南、陕西等省。我们班负责四、五个油井的采油和维护。采油和采棉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们“采”的油并不经过我们的手,而是从地下经油井(钢管)喷入管道,流入泵房汇入上一级管道。当班采油工要跑井,读井压,清除刮蜡片。刮蜡片是一个用钢丝吊着的器具,放在油井的钢管内。用一个电动绞车把刮蜡片放到井底,再绞上来。采油工跑井时,确定刮蜡片已在井顶后,关上闸门,取出刮蜡片,把里面的石蜡清除,再放回井内。定时装置会自动控制电动绞车的升降。采油工跑井时扛着一个管钳,就是开关闸门用的。
采油工上班分为三班倒和常白班两种,是轮换的。开始我上的是常白班,活比较重。因为有时需要人工清蜡,我们就要排成一串背钢丝,把刮蜡片从几百米井下拽上来。还要抬几百公斤重的整盘钢丝。往往是几个人用碗口粗的毛竹来抬。对我来说,也就是咬咬牙的事情。我这个人从小家里不娇惯,初中起就下乡劳动,干活不怕脏、不叫累。高中时,除了“大办钢铁”抬砖、运焦炭以外,我们学校要盖的一座五层教学楼,砖头不少都是我们学生跟车装卸、搬运的。我们还干过运石子,从合肥稻香村护城河的船里向岸上抬,要走一个很长的陡坡上去。为了表彰我们,给每人发了一件淡黄色的T恤衫。这就是对我们一次次把肩膀压肿的“回报”。当时我只有十五六岁。带领我们干活的有副班长王智夫、劳动委员舒天禄。他们都是我的“闺蜜”,终生的好友。
在采油队干的另一项重活是挖管沟。要一锹锹地把土挖起,直到一人深,一天不知要甩多少锹。好在这样的活只干了一、两次。油田上大规模的挖管沟这种苦活都是包给“建设兵团”干的。在我们703队部附近,就驻扎着“工二师”的一支“部队”。他们的住房基本上在地下,地面上只见一个个出口。连他们的商店都在地下,面积只有几平方,卖卖小日用品,如牙膏、香烟之类。我去那里买到过“三门峡”、“飞马”这样的“好”香烟。看到我们的出手如此“大方”, 他们不禁流露出羡慕的眼光。在他们的眼里,我们这些吃“皇粮”的石油工人简直是掉在蜜罐子里了。他们很多人都是大城市来的,多数操天津口音。从挖管沟,这种和土地打交道的活,联想到在农村干活的日子,我曾有句名言:“再差的城市都比再好的农村强”。在农村,你要和泥土打交道,劳动强度大,收益低;没有“粮票”、“肉票”,没有公费医疗……。对比全国中学“老三届”,下放农村插队的几千万弟妹们,我在克拉玛依白碱滩(这个最差城市)的日子要比他们强多了。
我们干重活时,也是干干歇歇。歇下来时边吹牛,边抽烟。师傅们几乎不抽卷烟。他们用二指宽,两寸多长的烟纸(多数是用报纸裁成的),卷上一小撮烟粒,用口水封住,点着便抽起来。这种烟便是新疆的特产,莫合烟。之所以叫“烟粒”不叫“烟丝”,是因为莫合烟是一种由黄花烟草的茎和叶碾碎后,外观呈颗粒状、较为粗糙的烟草制品。师傅们时不时地也让我来上一根,呛得我不敢多碰。师傅们吹牛时,偶尔也辩论辩论当地文革的事;更多的是家长里短,时不时也来点“黄段子”。当然“黄段子”是现在的新词。班里有一个顾师傅,山东人,曾在文工团说相声和山东快书。干活时不出力,抽烟也是“伸手牌”;但说起“黄段子”,他可是“一把刀”。每每贬低东北大姑娘太黑太粗,还是山东的姑娘水灵,如何如何……
蹉跎岁月
不久,我能独立顶班开始上“三班倒”了。每周早、中、晚班各两天。早中班都还好混,晚班很难熬。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约二十平米的值班房里。接班后,哪怕是一个人,也要向毛主席像请示或汇报;然后扛起管钳去“跑井”。油井分布在相距几百到上千米远,油井间是没有路的一片荒漠,真叫是“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有的是尘土碎石和不知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前的枯草烂根,偶尔还能看到不知何种动物留下的足迹。在万籁寂静、漆黑的夜晚里,我身穿光板羊皮大衣,扛着管钳,行走在一望无边的戈壁滩上。有时大吼几声,给自己壮胆,有时便唱起了歌。我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草原之夜》: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耶…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哎……
等到千里雪消融
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 耶…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来来来来……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哎……
虽然我周围连“草原”这样的景色都没有,但歌声唱出了我的心声。尤其是那句“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唱出了我对远在天边的新婚妻子和身处困境的父母那种肝肠寸断的想念。感谢作曲田歌创作出这样动听的旋律。陪伴我渡过那无望的蹉跎岁月。我一直认为田歌、刘炽和雷振邦是最棒的音乐家,也应该为他们竖起雕像,像外国人对贝多芬那样。
“跑井”其实并不累。跑完井回到值班房,可以躺在砖和水泥砌成的条凳上休息,一个人想想心思。累就累在心里:想起我们苦读四五年的专业知识,不知何时才能有用武之地。我们分去的三个同学每星期相聚在白碱滩厂部,也经常讨论这件事。我有时把带到克拉玛依去的“无线电”杂志拿出来翻翻,连这种给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看的杂志都读不下去。为了“结合专业”,我用带去的零件和工具,在业余时间又装了一台电子管收音机。真成了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同屋的郭师傅,弄来了木料让我做成了一个喇叭箱;谭四喜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油漆,我们把它漆成了粉绿色。从此,革命样板戏的音乐就在我宿舍里回响了。
苦乐年华
初到克拉玛依时,感到生活条件并不差。内地大学本科毕业生的每月工资是43.5元(以安徽合肥为例),我们在克拉玛依则是七十好几。食堂里米饭不多,但主要是白面馒头、包子、面条等细粮。肉以羊肉为主,开始嫌羊膻味太重,时间长也慢慢习惯了。后来杂粮(玉米面)的比例越来越大,最后到了百分之五十。去那里时间不长,队里还分过羊肉。我们宿舍的单身汉没有炊具,就用我的铝制脸盆,放在门口的炉灶上炖炖吃了。我的铝制脸盆是多用的:洗脸洗脚都是它。是否在寒冬的晚上做过小便盆,我已记不清了。这个从合肥带去的铝盆,后来又带回了合肥。
厂部里的洗澡条件很好,浴室24小时开放。过去在学校澡堂里洗澡像下饺子,这里全是淋浴,浴室里只有一两个人是常事。为了解决我们703队部单身就地洗澡的问题,我们班的副班长包师傅带着我们几个,找了一些废管子,电焊成一个烧水器,像潜水艇的鱼雷炮弹,放在队部的一个不用的小工房里。只要把烧水器进水龙头打开,再打开天然气点着,一两分钟就可供一个人洗澡了。开始只有我们男的用,后来队里几个女四川工读生也用起来了。从来没发生什么事,不管是设备,还是男女之间。
2000年在南京与继汉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