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伦多打拼的”祥林嫂”
刚来多伦多时,Downtown 还称得上是唯一能吸引住她的一个地儿,士嘉堡寂寥空旷的马路两旁居然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儿: 社区,那是一个杂乱无章的Plaza。朋友车上放着老掉牙的罗大佑依稀蜕变成一种古老的趣味。市长是一个叫苗大伟的男人,移民局还没开始用猛力”一刀切”,赖昌星还苟且在加拿大担心遭遣返。从拜金的北京一下子掉入边缘化的多伦多,她突然体会到一种类似戏剧场景变化的魔幻感。
在消费主义至上的北京城,她是学界中那个众星捧月的主儿, 全身浸染着西式学者味道散发着西式思维的,在公共知识分子各类场所和饭局上露面的,在主流媒体有不定期专栏的,在校园里坐在男弟子自行车后座上飞车党一样地掠过。她的气场让围绕着的众弟子着迷。她带的女博士也都有意无意地模仿她的样子,嘴里叼着”摩尔”或”寿百年”,穿细而瘦的黑色吊脚裤,无论冬夏春秋露出雪白的一段儿小腿儿,就是那样雪白的一段儿足够让年轻的男博士不惜力气不争名利地为她撰写专著和论文集。她用半个身子斜坐在桌子上,用她那极具中性化的尖头皮鞋轻轻扣击着桌腿,如果碰巧那桌腿儿有点儿跛,听者会转移注意力担心她会摔跤。她很明白她的课就是她的秀场,她不停变换着衣装恰如走台的模特,她讲她曾在香港牛津出版社出的新书,她讲欧美建筑,她讲中世纪威斯敏斯特宫,她讲哥德式商业主义建筑,她讲希腊建筑,她讲帝国主义新德里总督官邸,她只是不讲中国。她口吐英文夹杂时尚当下语句热词呈现出没有句逗的一串串字符,正如她翻译的欧美学人有着特别味道的段落,在她,是一种风格,在外人,就是一种魔力,这一点她极为清楚并引以为傲。她说做学问讲究的就要做流派里的先锋,更要有派头,要会借势懂政治最好能像明星政客那般,她不怕成为话题女王。她营造气场支持她年纪轻轻即掌握学术权力。她喜欢曝光,知道学界水深,会暗使手段,闲着无聊匿名以愤青和网络暴民的姿态出现在媒体或微博,第二天早晨想必会有弟子们的奉承话儿会让她耳根子舒服半个月,她靠着这些滋润着她的精气神儿。
掉进多伦多。独有的地域文化冲击着她,虽说不陌生,却是不 习惯。从前她常挂嘴边的在美国呆过一年,在香港做过半年访问学者,在德国旅行过,但却都不如现在来得直接真切,真切得实实在在结结实实。她明白她离开的不止是那个叫做中国的地方,而是离开了那个极速裂变的思想撞击集散地和文化圈子,世界上也许再也找不出比现今中国北京更有意思的”文化”,再也没有人能一眼认出她来,她知道她无法淡定,她开始苦痛并从心底生出些颤抖。她约车考证上路购物买房子品咖啡吃早茶尝各国特色见八面朋友上教堂,只要人多的地儿都有她的影子,最后她逢人说:”加拿大那些自然里的深谷还不错,其它并不比见得比中国好”。
渐渐回过味来,她开始明白那个叫做北京的地方,原来就是一个讲究历史和祖上的地方,教授讲课时,开讲不到二分钟轻声带出我上星期从美国讲学回来在机场看到我刚刚出版的新书,于是听者立马凝神。到书店买书,本是极普通的一本,店员走过来轻描说作者留学英国25年,于是这书卖出了。 公车上靠岁月活着的那些老北京人不经意地一句:”我爷爷小时候上学总要经过干隆格格的闺房,他们也是一左一右曾经玩在一起”,到”一碗居”吃面,侍应生说加籍名人大山是这家店常客,上次他领总理哈珀就坐在这个位置,于是食客这一餐吃得性价比不同。临了店员加一句,还有二个美国和尚也常来这儿,于是客人会多起来。
专业工作没有,其它不想做,于是有了空闲。她突然懂得那句歌词:”异乡的尘土,沉默开满的旅途”。北京那些光景沉淀下来,作为一个时尚女学者,当她个人生活变得岌岌可危时,当她的家庭生活化为乌有时,她职业生涯却呈现上升阶段像是直升飞机。她听过圣经上有一句话,上帝若是想让谁灭亡,必是先让她疯狂。她担心升得太快,出名太早,红得过于耀眼,惦记的人太多,钱多得烫着了手,也许她”作”累了自己,透支了身体,追名逐利的同时她漏掉某个很有可能比名利更值得她珍惜的东西,年逾40却未能生出孩子。一种饥渴和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含泪割掉光环引退多伦多。但她发现,这也许是个致命的抉择 。她原想这是一个安静的国家想到此休养一时,但明白寂寞时日其实难以想像,她对自己的承受能力认识不足并产生怀疑。她发简历几百,打电话数千,最后她的大学职业经历让她得到一个本地大学的面试。高兴之余她却有了苦涩。面试小组由学院院长、系主任、专业主任和外聘的一个教授共同参加,每个面试专家分别从不同角度提出一个问题,应聘者当场回答然后四个专家分别打分最后汇总。面试的主要问题是你的教学工作经历和经验,你对教西方学生的特点个性有哪些经验和体会? 你的教学工作经历和经验有哪些特色? 你的科研经验和成果有哪些,你有哪些特长?你发表过哪些论文?你为什么选择来加拿大、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大学? 前几个问题好像回答得没太多问题,仅是最后一个问题,大家围绕着问个不停,她也因此乱了阵脚。另外一天的面试是给10个人共同题目:科研对教学的影响。每人半个小时,其中20分钟演讲,10分钟提问。但结果出来后竟不知为什么,原因不明地她竟没被入取更没有入围。她有些傻了眼并慌了神经。这救命稻草原来并不只是为她一个准备,纵使她原来是月亮也会有月蚀。也许她的梦要破碎。她只记得她急于说出太多个人的名人效应和经历,太多的国外期刊名字,这些难道还不够?她还真有些不明也不白。
现实命题有时过于严肃,生命中的大雾弥漫过来。她终于明白这里不是她的气候,也明白自己的这副德行。回归线 断了弦,她晓得她要返回国内是不太可能,这时时光已经四年有半。
当马路空阔,夜雨无边,厚雪冻天时,她变化得大大不同从前。她想她丢失属于她的地盘,她或许沦落或许毁掉,这一生要被颠覆。不想失去全部,她仍然控制不住去参与各类活动,只是小规模的,大的人家也不认识她,当然小的人家也不认识她,但无论好坏只要她是中心就成。她开始讲起北京的坏话,她循着人民文学家老舍的那句名言:在北京,钱比人更厉害,人若是兽儿,钱就是兽儿的胆子。她不忘加上她独特的表达:在北京,权比性更厉害,人若是兽儿,权就是兽的阳具。她可惜她那些曾经有过的逝去的不会复返的美好时光。在公众场所,她几乎完全忘记她必须夜深人静时就着月牙儿蘸着回忆才能入睡。
她拿着拼凑的一部简明中英文对照双语教材,逢 人便开始絮她的前生与今世。她语气低徊如出山谷,她告诉人家她如何在德国专业杂志发表论文,但她不会告诉人家那是弟子操刀代笔,她诉说她现在的境遇不同于以前的辉煌并不是她不行,只是她想来此享受生活。她不忘告诉人家她差点进了本地一所大学做教授。她看见做labour的人会扭头便走,碰到那些福建来的大款便会说她以前曾是车接车送的角儿。她依然惦记着她那些古老明媚从前,她告诉人家她在讲台上如何穿那双”恨天高”,却不会说那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弟子为得到一封她的推荐信为她花光了钱。她会告诉人家曾经指挥手下博士围绕一个工程项目几夜不回家,却不告诉人家为赢得一个年轻弟子的青眼对其女友暗下污名恶意剪辑。她不喜欢这里的冬季,她散布华人的劣根性,厌恶媒体不会做报纸,说白人的虚假与懒惰,她痛苦职场就业歧视,诉说北美大学歧视华人,师资水平不够专业 ,痛恨那些英文不好却进了主流的华人,临了不忘记告诉人家”等你买房我帮你看看,我是做专业的”。她拦住人家根本不让对方插嘴问背景履历问工作工资,无论人家多么不情愿,不管人家多么想绕开她,她不由自主地以精典基本句式开始她真情告白:”你知道从前我在北京学界也是出了名的。”她絮絮的低语,含混不清甚至是悲愤与麻木交织着,如同新版祥林嫂。
当冰雪再次降临、樱花如约再开时,人们听说,她重新嫁了人。在超市的一角,人们远远地望见她:她手上抱着孩子,看上去跟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