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黃河青山
本报专栏作者:龐林
聯經出版《黃河青山》,是黃仁宇教授經歷史事,憂心忡忡的肺腑之言呈獻出悲慘時代不可思議的見證;這是茫然時代,以偉大與醜陋糾葛,走向收攤的大著作,將來見證者不會有了。黃是革命家同情者,但他也肯定艱苦時代努力過擘開困局的領導者。他寫《萬曆十五年》,出版後成為暢銷書,許多學者以為明朝亡朝基礎始於萬曆十五年,這種說法是著重於體制組織之鬆散,實際的問題當然還有許多,統治階層的未雨綢繆危機意識不夠及瘟疫、天災也是帝朝引退燃燒點。美國有些大學中國史採用這本英文版教科書。黃教授檢視典籍,宏觀進入封閉歷史細究,俯瞰毛病叢生的明朝,看過那個舊時代糾結,來到民國,仍是解不開的困惑與矛盾。
為什麼犧牲這麼多人命,進行幾乎毫無機會取勝的戰爭?這麼多人必須送去死亡,是誘使日本傾出可以動員的軍隊,纏住他、困住他,就這麼犧牲下去,半個中國就這麼丟了!這種戰爭,歷史沒有,以後也不會再來,民族救星只有這種戰略才能夠取得最佳戰果。對於蔣光頭這賭徒,只有讓對手留在牌桌(戰場),才有機會全部賭本贏回來(台灣、東北)叫小日本全部吐出來。抗戰並未預知有原子彈,持續輪流淪陷八年,若求和,就是輸的都放棄。這個戰爭還遇到自己人拉後腿;盛世才在新疆進行獨立,汪精衛協助日本穩住占領區,讓日軍專心往西攻。毛利用抗戰,把部隊三個師,擴充到百團,然後百師,這場戰爭根本是時代魔咒。
《黃河青山》是非凡的戰爭時代敘傳,顛沛流離,見證中國動蕩不安根柢,書,不是黨政教材,是多數陸胞生命旅程,幾十個故事點點滴滴談艱苛時代,可以感受抗戰竟是在這麼艱難環境下進行,非常不可思議;書中從青少年夢想開始進入實際的環境,述面層次細膩,紮實的文筆,你會判斷古今中外沒有這種類似時代。
他不用不切實際的名詞,不喜歡延安在教游擊戰,但他有很多共產黨朋友、同學,而他選擇正式領導軍隊的國民黨。他說,你千萬不要和共產黨爭辯,他們會追著你到天涯海角,直到你同意他們的論調,才放你走。他1941年前後在擔任基層軍官時,士兵月薪法幣十二元。士兵可以很輕易的帶走一挺輕機關槍去賣給中越邊界土匪,換得七千元,被抓到則槍決;書文也述及其團部有兩個例子,被抓回馬上槍決。攜械逃兵是發財的機會,當時的環境背景是抗戰,生活環境則是土匪環伺、倭寇侵略的砲火世界。
他的駐地,如果要一頭驢來馱負重物,要找村長,這意味著當時國軍運輸汽車極為缺乏;如果寄信到隔壁省,可能要一個月;最糟糕的是與村民連溝通語言都有困難。他是軍官也是穿草鞋沒襪子,只有一套軍服,雨季很長,士兵冬天抱著僅有的棉襖睡覺,四周環境都是蝨蟲,得過兩次瘧疾,三餐多數是啃硬粗玉米過日。他的手下士兵有罵兩句就會哭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養這種兵?如何叫他們上戰場?有時士兵偷抱來野狗,鍋裡煮,沒有調味料也整隻啃乾淨。而這是後方才享受得到之美食及安寧。他說出這麼多艱難困苦的日子,但相對比較前線,竟是天堂。
黃教授閱歷廣泛,經歷的時代很特別,困頓和茫然,是一個交心緩談的史學家,堅守自己歷史觀點,壯闊史觀去過戰爭進行中的緬甸與印度,見識過林彪人海戰術,晚年住美國鄉下,大致可以說天堂與地獄都經歷過。他描述說:『真正的麻煩在東北。蘇聯阻擋我軍進入東北,但共軍卻以步行和破爛的車隊急速搶進。眾所皆知,我們不能再承受任何戰爭,這個可憐的國家已經被戰爭蹂躪得差不多了。』但當時的情形是,大學生可以藉遊行、絕食抗議,以散發傳單方法搗亂,所以必須安撫。會吵的孩子有糖吃,會造反的人才值得重視。當時的戰爭是紅軍集中在東北,逐縣集中火力進攻,而國軍散落在遼闊的四面八方戰場,由對方選擇守勢較弱的點攻擊。
他說鄭洞國攻下崑崙關時,榮一師只剩四百餘人含三名團長,敵軍沒有殲滅是因為自己也很慘,攻頂後部隊剩兩百多人(22p)。鄭洞國被史迪威稱「那個白癡」。而黃上尉看到史迪威帽子別上一個國民黨黨徽。戰爭結束,黃教授與鄭洞國將領一行人由柳州飛抵上海。下機後,日本海、陸軍軍官接待他們,黃教授說:一點也沒有我們預期的不快或反抗態度,他們舉止體貼有禮,甚至顯得快活。一聲令下,日本司機就把轎車上的國旗換上帶來的國府青天白日旗。車隊開上華懋飯店去。把我們妥當照料後,向將軍敬個禮就走了。黃仁宇說,他們到底是我們的犯人呢?還是我們是他們的客人呢?難以分辨,當時仍不知道大和戰士是全世界最直線思考的民族,沒有不滿的情緒表現出來,自制力很強,清楚看到大和民族是一流的輸家。
在上海, 61師團1.5萬日軍集中在江灣戰俘營區等待遣返,養這批戰俘一天要一百萬元。74軍看守著戰俘進行修復道路工作。一次戶外生火,燒壞一戶民宅茅草屋頂,日軍一個團自動全體絕食一天把省下來的伙食費賠給屋主,事情已善了。鄭洞國副司令知道有一團挨餓過夜,於心不忍;黃仁宇建議讓好事、壞事都留下來,不必去遮掩。當時穿著沒有清洗熨燙的羊毛軍服之俘虜,顯然比看守之國軍官兵之布衣穿著更像勝利者。這段待遣期間,戰俘儘量表現服從性,很能克制,也全力以赴,完成交代之工作。當時的國軍連長可以合法虛報兩名士兵薪餉,若超過要罰。而國軍軍官有些會拿錢買酒與昔日戰場敵人言歡,避免戰俘浮躁生事。
為什麼在台北火車站迎接的國軍,來台灣第一批國軍形似乞丐?看到他們背著鍋子,也有雨傘,身上骯髒破爛的軍服,腳上穿著草鞋,悲天憫人會以為這些窮酸可憐的中國人,戰爭打到什麼都沒有了!但有的百姓認為看到的是落後、野蠻的統治者來了!國軍長期作戰,而文官長期豪奪、強征、硬扣,誰應該負這時代大責任呢?難道軍官都只會貪污嗎?當然是有!但也有兢兢業業的辦事,黃教授書上述說:國軍管理方式是,軍政部會給高階將領一筆錢,讓他們自行解決問題。因此,運用的誠實與否,分際就很模糊,有時差異不過是程度上而已。然而,我還是直接了當說出看法,表達意見,指出高階貪污腐化。「你們年輕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鄭將軍會斥責我;他為他的長官辯護,說這位前黃埔教官「幾乎無米可炊」。這段話,鄭要說的是,將領表面上經手很多錢,但他必須養活部下,其中有的失業,有的家有急難,許多特殊負擔,剩下的金額不足維持全家生活。我沒有被說服。不過將軍言語直率,讓我從新的角度來看待高級將領的生活及掙扎。(23p)。而黃教授看到雲南軍閥龍雲為了盈利走私賣出在越南日軍需要的戰略物資桐油(改造之汽車燃料)、水銀和錫塊;交換回來的是鴉片、香菸、布料及暴利(16p),也許這就是軍閥龍雲將領的生活及窮困時掙扎寫照。
蔣為了取得美式裝備,接受馬歇爾意見,將三百多個師,精減為90個師,而一般認為美國只裝備39個師,國軍竟用裁軍爭取美援,悲劇是由戰士解甲歸田開始點燃;這些無一技之長,被裁的軍人很快被吸收到紅軍。當時的亂象是美國也沒有移交方案,也沒有適切處理戰略物資有效辦法。
林彪在四平街施展人海戰術後,國軍對於敵人的殘忍心存餘悸,國軍厭戰,接到進攻命令就敷衍了事。所謂人海戰術,新一軍一位參謀解釋:『他們會在前線擺出一千人,但空間…通常只能容納下一個連…你可以殺多少人呢?…你把這些人打成碎片,可是後面還有數百人。相信我,他們絕對可以收拾你和機關槍!』
國共內戰時,國軍戰鬥部隊並沒有認真與共產黨戰鬥,也許是有自己過去的戰友,攻擊時會避免大傷亡。但也是如此,使對手更加輕易完成共產黨認為人民須要的革命。國軍反攻,林彪槍決擅自撤退的連長。125師是機動部隊,子彈不夠用,師部沒汽車,但師長從不抱怨,這是中國精神。
被派到東京駐日代表團,是團長朱世明將軍的隨從副官,朱團長代表蔣介石帶著黃上尉送盆栽賀麥克阿瑟總督七十歲大壽(1950 01 26)。曾被國府懷疑效忠性,但對於蔣保持仰慕及敬畏。悠久文化古中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時代把蔣看成「明君下凡」,也有說他是「奸雄惡魔」,其實都不是。
大時代人物也許重新評價和定位時間成熟了,讀這本黃河青山所呈現,與過去有些貫通,有些意義失去過去面貌,如何評價蔣、毛?如何給史迪威事件兩方公道評價?孫立人的歷史,過去白色恐怖的其他解語,很多書都在探討;《黃河青山》的特點是讓你知道處於那個時代,有很多事是避免不了的,這是命運,作者在生命最後歲月中仍然在找他想呈現的「偉大史觀」。
【英雄是捍衛或攻擊,誰能理解?保民與殘民誰要努力去區別,誰就是傻瓜!原來這就是中國!時代的複雜性正是關心國家前途的人都沒辦法理解的;因為近代史,只有偉人願意做事,但他們都得在罪惡與貢獻之間追逐,奮鬥得非常辛苦,但大家還是用不同世界數落自己國家偉人的貢獻。都認為只有自己的看法正確,但大家又不願同意界定合法與不合法的區別,大家也沒有審視歷史那棵3呎高的樹可能有長達25呎問題的根,而且還沒完沒了,這些問題其實都是時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