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母忍辱負重造福一方的大愛人生(4)

作者: 海 濤

最讓我驚奇的是,李家不過任何節日,特別是不過春節。年三十岳父從來就沒在家裡過過團圓年,不是工傷就是被爆竹崩壞的。這種境況年年如此,使得李家與別家不同,沒有了過年的概念,只是當平常日子過。岳父的大女兒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年總醫院開新年晚會,一名成功斷臂再植的礦工,用接活的手拿著一束花上了台,激動地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岳父也上台了,剛說完恢復時間還不夠,再過一段時間效果會更好,就聽有人喊:“李主任,來急診了!”於是,岳父就急忙走了。

1972年除夕,我興高采烈地去李家串門。一進屋吃了一驚。眼前廚房地上,泡了幾大盆要洗的衣服,沒有一點兒過春節的氣氛。岳母拿個搓板,吭哧吭哧地在洗衣服,說平時上班沒時間,放假了正好洗衣服。春節革命化到了這種程度,讓我開了眼界。

門當戶對,在四十多年前,還是許多人家談婚論嫁的條件。岳父、岳母根本就不看中親家是否門當戶對,看重的是兒女是否選對了人。他們的四個子女嫁娶的,沒有一個是門當戶對的,都是普通工人、農民、教師的子女。不但如此,婚禮都是新事新辦,一切從簡。例如,我大學畢業結婚,只在老家擺了三桌酒席。雙方父母和親友簡單聚一場,就皆大歡喜了。

岳父、岳母不講究傳統禮節和世俗人情往來,但是,卻對孝道親情格外看重。有大愛的人,內心必是寬廣的,首先是愛家人、愛親人的。注重孝道親情,是岳父、岳母共同的品性。

岳父、岳母的家族責任感是非常強烈的。岳父排行老二,兄弟姐妹共七個,老大早亡,實際上一直在履行長子的責任。岳母排行老大,兄弟姐妹也是七個,從小就是弟弟妹妹心目中的榜樣,名副其實的大姐。

我曾經有個困惑。按照岳父、岳母的高級技術專家收入水準,應該是衣食無憂的。可是,實際看來,他們的生活水平,比我們普通工人家庭,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呢?原來,他們的工資收入,養活的不僅僅是住在一起的老父老母、四個子女,還承擔著三弟一家子的生活費用。從1957年三弟被打成右派,有五個子女的那一家就斷了收入。岳父每個月都給他們寄錢,相當於一家收入養兩大家人。到了文革期間,岳父、岳母也因為被鬥停發工資。日常生活,更是每況愈下,不得不用秤稱米稱面,維持不斷頓,才能挺到月底。

孝敬老人,是岳父、岳母做人最自覺的原則。對雙方父母來說,他們是最孝順不過的兒女。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讓老人不高興的話。每個月家裡的全部收入,岳母都交給婆婆掌管安排。婆婆給其他沒有收入或生活困難的弟弟妹妹每月寄多少錢,岳母從不過問。談到婆媳關係,婆婆總是對自己的其他子女說,你們的二嫂,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

岳父、岳母對家人子女關懷,是無微不至的。七十年代,四個子女都去戰天鬥地,去農場、兵團、插隊落戶或當工人。岳父、岳母曾經談笑,這個家,就是子女們的避風港。有病有傷的時候,全跑回來了。冰天雪地,插隊的女兒一鐵鎬刨穿腳面,被送回家養傷。兒子從工地高處摔下來,摔得下巴粉碎性骨折,也被送回家養傷。我今生第一次手術,也是岳父親手做的。下鄉插隊,東北的春天,水田耙地插秧,水面還帶著冰茬,三十多個知青,站在稻田梗上,面面相覷。我這個知青頭,不得不咬住牙關,帶頭跳下去。冰冷刺骨的寒氣,給我留下嚴重的下肢靜脈曲張,年輕輕的,站久一會兒,就感覺深度痠痛。岳父看過後,要我馬上做靜脈曲張切除手術。那真是一個完美的手術,幾處刀痕,不細看顯不出來。術後近四十年,再沒有新的靜脈曲張出現,一次性得到了根治。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四個子女返城的返城,上學的上學,先後都結了婚。岳父、岳母遇到了一大家人沒房住的困難。226號五六十平方米,加上醫院補差分配三四十平方米,老老小小聚在一起五對夫妻加上孩子,如何是好?岳父、岳母這兩位大知識分子一咬牙,決定自己花錢,在226號院子裡蓋房子。兩個建築工程隊聞訊趕來,搶著要包工,出價卻一個比一個低,明擺著就是想幫忙。岳父對我說,他們掙點錢不容易,只要活幹得好,錢多給點,比欠人情好。處事能如此看得開,我遇到過的,只有岳父這樣的大好人。

八十年代前期,是岳父、岳母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全國範圍的階級鬥爭結束了,階級成份取消了,右派平反了。從五十年代開始,三十年來,壓在岳父家人精神上的奇恥大辱,終於冰雪消融了。岳父和岳母,雙方的兄弟姐妹加起來有十幾對,分散在全國四面八方,紛紛從雲南、四川、上海、北京、濟南、杭州、淮南、泰安、長春等地向雞西集結,看望已年過八十的老父、老母。所有北上團聚的親人,都在哈爾濱市中轉換車。岳父、岳母對弟弟妹妹們的親情,弟弟妹妹們對岳父、岳母的仰慕敬愛,超出了我的想像力。開始,我還不太理解,兄弟姐妹之間,分別幾十年,怎麼會一下子潮水一樣湧了上來。很快我就明白了,這是壓抑了幾十年的親情,終於得到了釋放。天各一方幾十年了,面對面叫一聲二哥,大姐,是多麼不容易。那股親情,完全發自彼此的心中。

那幾年的夏季,解決南來北往的臥鋪車票,成了我這個工作在省城的女婿的艱鉅任務。當時的鐵路交通,臥鋪車票一票難求,甚是奇缺。連續不斷的訂購臥鋪,我動用所有機關老同學的關係,經常還是一籌莫展。為了長輩們能不坐十幾小時的硬座,最後的辦法,就是大半夜去火車站南崗預售票處,與票販子們一起,搶每天僅有的幾張臥鋪車票。好在年輕力壯,總能一馬當先。

有文化的家庭,表達親情的方式,也是有文化的。自從有了錄音機,岳父、岳母就開始組織全家老老少少開家庭文藝晚會。岳父自己主持,帶頭說學逗唱,娃娃也加入,給老人拜壽,詩歌、獨唱等等,都一一錄音,然後,寄給大江南北的親人。大江南北的親人,也一一效法,錄下他們的節目,反饋交流,年年如此,人才輩出,親情洋溢,一浪接一浪。

岳父、岳母是熱愛生活,卻極少享受物質生活,艱苦樸素,從不講究吃穿,更注重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那種高級知識分子。在這個家庭裡,很早就有一個蘇聯製造的“愛國者”120黑白照相機。父子都是攝影高手,自己製作放大機,自己設暗室沖洗膠片、放大照片。在收音機剛開始普及的六十年代,他們就有了電唱機。七十年代末,錄音機、黑白電視機、彩電等進入家庭,他們都是走在前面的。在添置20寸彩電時,我曾建議,等幾個月再買,市場價格就會大跌。岳父說,買就買好的,多用一天最先進的東西,就多享受一天現代生活。這樣的消費觀念,應當說是比較開放現代的。這話說過沒幾年,岳父就突然走了。我後來常想,幸虧岳父當時這樣做,才多享受、早享受到了一些先進的東西。

岳父是多才多藝的,除了說相聲、唱歌、變魔術等文藝特長,還喜歡象棋、圍棋。雖然難得有時間對弈,他的愛好還是影響了子女。岳母的老父和三個弟弟,也都是圍棋高手。在那個很少有人懂圍棋的年代,這個家庭高雅的文化氛圍,在雞西這個不大的城市,可以說是一枝獨秀。

岳父還有個特長是游泳。小時候,岳父的家鄉有條河。在那條河裡,岳父練就了好水性。在南京上大學的時候,經常去長江大風大浪裡游泳。到了東北,夏天很短,一年裡能游泳的日子沒幾天。所以,星期日一有好天氣,岳父就帶家人找地方游泳。他還是醫院游泳活動救生隊的主力。有一次,岳父去一個水庫游泳,有一人遇險。岳父奮力衝過去,把那人救上岸,引來圍觀眾人的歡呼。他的這方面天賦,可能隔代遺傳給了外孫、外孫女。在美國、加拿大,游泳條件很好。外孫、外孫女都成了真正的游泳健兒。

岳父喜歡用先進的電子器具。有一次,我買到兩把相同的新型電動剃鬚刀,送給岳父一把,我自己留用一把。岳父是有名的大鬍子,鬍鬚不是一般的粗壯。看到他特別喜歡那把電動剃鬚刀,走哪帶到哪,尤其是刮鬍子時那種享受的神情,我也有一種難得的滿足感。我拿定主意,下次出國去俄羅斯,一定帶回個岳父更喜歡的剃鬚刀,俄制小電機質量好,可以用許多年的。沒想到,這個願望,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我手裡的那一把,成了永久的紀念品。
四世同堂,雙方老人健在,孫子輩相繼出生,弟弟妹妹們川流不息的來訪團聚,是岳父、岳母最開心的時光。然而,世間美好的一切,總似曇花一現,如同滿天的焰火最後一次噴放,絢爛多彩,難以為繼。

岳父的老母親,最先告別人世,終年84歲。岳父的老父親,飽經風霜的一代英文海關奇才,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依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整日埋頭於將《紅樓夢》詩詞翻譯成英文。終年90歲,仙逝於1986年。

接踵而來的打擊,更是完全出乎於意料之外。1988年春,岳母的老父、老母離開雞西,南下杭州,等待40多年未曾見面的弟弟從台灣繞道美國歸來探親。喜從天降,兄弟重逢。岳母的娘家,相傳是漢丞相張良的後人。七個兄弟姐妹,全是共和國成立前後的大學畢業生。得知叔父回國探親,張家上下喜氣洋洋,翹首以盼大團圓。不料,就在弟弟要到杭州的那天早上,岳母的老父親由於過度興奮,腦溢血突發。剛護送老父、老母南下回來的岳父、岳母,再度趕赴杭州迎接大叔公,正在路上。得知出事的消息,下車就直接趕往醫院。連續往返長途跋涉,再加上三天三夜不休息,一直守在醫院床頭,岳父心力憔悴,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兄弟重逢,變成了老弟海外歸來奔喪。這個人間大喜大悲的轉換,對岳父、岳母的打擊,來得格外突然,格外難以承受。當岳父、岳母陪伴姥姥從杭州歸來時,已是夏季。年近90歲的姥姥,似乎精神狀態比岳母沉靜。看到面色如灰的岳母,我本來想借助於《易經》算一卦,開導開導老人。可是,萬沒有想到,八八六十四卦,偏偏抽中了坎卦。卦辭是:“三歲不得,凶。”“凶三歲也”。嚇得我心頭一冷,什麼都不敢說了。這種大不吉利的卦辭,從來沒抽到過,不能信。

或許真的是生死有命,在劫難逃,上天自有定數。就在坎卦即將過期時,岳母最小的七弟,岳母老父最愛的小兒子,杭州大學中文系的教授,54歲,竟因腦癌不治,追隨父親而去。

誰都想不到,凶三年,最大的劫難,竟然應在岳父身上。岳父的身體,一直是健壯的,做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從來不說累的。按照父母長壽的遺傳基因,活過八九十歲,通常該沒有問題的。他的三弟,如今已年過九十,依然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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