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君義揚事

康君義揚者，吾友也。身長七尺餘，形貌溫碩，容止自如。左臂有一胎斑，大若嬰掌。喜交遊、樂談笑，惟其性淳樸近拙，言而無章、行不成禮，甚慢易焉。康君馬來人，幼居濱城。其地三面環海，椰林蔥茂，水湛然而碧，四時無風雪。故其人安和沖曠，每語必徐徐然。康君之先，出自粵東。當前清季世，天下大亂，濱海之民多有求生南洋者。其祖於是劈洪濤、跨長波，越轉千島、鼓楫萬里，而終至濱城，至於康君則四世！

夫濱城之民甚淆濁，吾華固其一大族也，而諸回回、土著與天竺人亦各居四一。入其城，則佛寺與清廟並立、釋迦共濕婆同尊。其民往往藝通數語。若康君者，幼時已兼於華、英、粵音，後更自學倭言。然博則不純、廣而難精，自非湯生上智，孰能盡達之？故吾每與之言，必聞其出此入彼，常難明其意。

夫濱城之俗既駁，其民有不欲為中國之裔者矣。愚嘗與康君論及祖先之事，答曰：“吾非華民也，馬來人耳。吾自生至冠，未嘗至於中國。中國於我，蓋同於日本、韓國與歐羅巴也。”愚難之曰：“然祖陵皆在故里，豈可不望先魂所在耶？”對曰：“然。此則父輩事爾。吾祖父母皆在馬來，是吾根生於馬來也。根既在彼，則中國之去我何遙乎！吾聞人言‘三代不歸家、便是異鄉人’，矧我四世不至中土，中國於我，何鄉之有哉？即或有寸心系彼，亦只在二三歌曲中，昔我祖母唱之於我也。”於是起步揚歌，激亢音於沉夜、奮潏聲於星野，所歌者乃《大海啊故鄉》也。愚唯唯靜聽，想其祖母必情念故國，心甚衋然。惟此歌者聽琴之牛，不解斯意，猶悅其曲調之歡娛。此所謂“知音者樂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偉之”也。嗚呼！世風若此，大道不存，理亦乖舛。人無念故之心，而徒愛眼前風月，殊華夏而近夷狄，非古人所謂“淈然相乱，殄沌不分”者乎？語不雲乎：“人隨物異，俗因地遷。”其康君之謂歟？

康君之母善言談，溫和知禮，遠勝康君。雖為人母，性如少艾。技嫻琴管，志為人師。年登不惑，手未釋卷。業勤童教，信忠異端。猶戀倭國風俗，崇其真光之宗。嘗語愚曰：“我少年時惑人生之無的，常愀然有思。一夜，夢一金光大神自天而下，語我曰‘某年某月某日，於某地遇一貴人，將贈我啟示之冊’。後年十八，果於濱城海岸遇一日本紳士，贈我薄冊一卷，名為《神光》，言宇宙人生之大理，遂使我豁然頓朗。時我方患腰疾，群醫束手。我自習冊中所謂‘予光’之法，誠心求道，不月餘竟癒。此後深知大道在側，更不訪學於他塗，真心事教，二十餘年如一日也。”

愚未詳神光之義，欲窺其究竟。幸康君之母每逢休沐，必大聚信眾於家，行膜拜之禮，開筵同樂。愚得至其家，觀摩一二。適逢其日，康君盛綠裝，舉家翕然同服。客至，或皓首之翁、或垂髫童子、或彬彬洋人、或穆穆華胞，無慮一二十人，俱尊康君之父為主。先飲食，其食則米粉、炒飯、肉湯、沙拉、咖哩、水餃，華夷齊備，賓客歡心。其後眾情肅穆，各居其位，面東方一神偶而拜，上有一匾，書“神光”二字，率皆倭體。康君之父手捧一冊，朗聲誦之，所誦如咒，間有倭語。此禮既成，當行“予光”之禮。所謂予光者，一人俯臥於地，一人凌空橫掌其背上。二人皆默然不語，神態莊嚴，如此刻餘，禮成。

康君之母嘗贈愚一冊，述及神光教義。其首曰：“天生日本，神哉斯土。豈唯神道之本源，亦且回佛之宗域。曩昔聖賢，若釋迦、老子、穆氏、基督之徒，其身雖在彼方，而魂靈猶系於此也。蓋天帝之遣聖人於人間也，其始自日本，散諸各國，而終歸於日本也矣！”此論荒悖極甚，愚因是知其為憑空異端。惜康君一家，言教匪淺、論智不愚，緣何竟陷此謬說，孜孜不懈。欲訪人間之大道，何其迷而惘哉！嗟乎！夫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論曰：夫天限華夷，非因地異，蓋因人心之不同也。夷狄簡而且慢，俗不尚恥。吾華自上古時禮教已備。聖人垂之，萬世不易，而吾華人之性亦廉恥之性也。廉恥之長存，豈可因世殊時易而缺之乎？是故賢達君子，雖與聖人異代而生，與神州異地而處，其心無不黨於聖經，其志豈有悖於大道？惜哉今之移民子孫也，身居左衽之國，即自甘伍於群夷。陷身腥羶，而恥言華夏之後。甚乃專信異端邪說，不聞禮樂大道，寧作瞽盲之徒耳。此豈天欲絕此民於華夏乎？抑天之有警於斯文乎？噫！人之思故，猶魚之愛水，旦夕不可絕也。此所謂根本。根本之立，道之所生。無根之民，是謂遊人，天地之間，最為可憐者也。豈不見英法之人，雖世居加國，猶尚言其故籍，以為榮耀。嘻我華民，寧不如英法之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