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101)
作者: 俞明德
第二章 急病号
差不多在侯大春被拷问的同时,半椭湾地区海边一家医院外科女医生章芹家,突然响起一阵叩门的声音。
章医生披衣下床,开门一看,原来是本院门诊部内科值班医生。她被告知,刚才送来一个危急病人,经他诊断是急性盲肠炎发作,病人需立即动手术。她穿好衣服,跟着值班医生走了,因走路匆忙,她的丈夫叫她,她竟没有听见。
读者接下看到的是一种奇怪的现象:这章医生的丈夫在妻子走后居然不睡,并且穿衣下床,走出屋子,朝手术室而来。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就是曾给蔡阿花婴儿看病的明医生明祖亮。解放前夕他被绑在榕树上,后为秦鹰救出,解放后,他进了两年文化速成学校,被送到一所医专培训,当了一名医生。文化大革命前他是这家县医院院长。文革烈火烧遍全国,也烧向这家小医院,这位四十六、七岁,当年城工部地下党员,被打成“叛徒”兼“走资派”的“双料货”,被百般折磨,后来想不通,患了精神分裂症。他爱人章医生,是医科大学毕业,全县闻名的外科女大夫,可她也治不了丈夫的病。这几年,他一半工作一半休息,入春以来回击“右倾翻案风”一起在他为蔡阿花接生后,他老毛病又犯了,无法上班,有时跑岳母家逛逛,有时就住在医院无所事事。
在手术室门口,一位护士拦住他。他不理睬她,上前拉开门,一看,病人还没抬来呢!正转身要走时,却见推来一架担架床,上面躺着一个病人,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睛紧闭,浑身痉挛,呼吸衰微。这是个年轻的女病人。他见妻子和两位助手走来,缠着人家追问,方知道病情。
“嗯,那,马上手术吧!”明院长说着,像文革前他当主任那样,习惯地挥了挥手,大声说:“动手吧!”说着,就进手术室,却被妻子往后推了推:“哎,没你的事,嚷什么!你回去睡觉吧!”她说着,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她是最后一个进的。
明院长骂道:“狗咬吕洞宾!哼,你耍什么威风!”摇摇头坐在走廊一张猪肝色木靠背椅上。
切除盲肠,这是个普通的小手术,但也粗心不得,章医生做这种手术,进行颇顺利,这是指她本身说的;就是有一个毛病,管麻醉的医生针麻位置偏了,所以切开肌肉时,病人大叫一声,其痛苦是不难想象的,可是,她只听病人叫了一声,再也没有叫第二声了。虽然那位助手立即加了一针,补救过来,但她觉得惭愧,只怪平时自己对助手要求不严。
三个钟头后,明院长跟章医生回家了,这时,东方已经破晓,远处、远方的公鸡先后“喔喔喔”地啼叫开了。
他们的家就在住院部不远,但不是职工集体宿舍,而是和另一家医生住在原先的一幢旧祠堂里。祠堂外面是一堵围墙,围墙外面是一条通向大街的小巷,要上大街,便从这儿的一个小门出去;祠堂紧靠的一边是一幢病房,刚才开刀的病人正是住在二楼201号房,人上面传下来的病人的呻吟声,他家里便听得见,要是公鸡暂歇啼鸣的时候 。
回到家里,明院长没有睡,章医生此刻也没有睡,她正泡着一杯浓茶喝着。
“哎,我说那病人是哪里来的,怎么三更半夜闹着要动手术。”明院长忽然问道;他坐在一张沙发椅上。
“听说是本县石油公司的一个仓库女保管员。”章医生答道。
“姓什么?”
“姓……姓贾。”章医生说着,开始皱眉毛。
“什么姓贾,真‘假’的‘假’?”明院长说着,想了想,摇摇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石油公司干部我哪个不认识,那有姓‘假’的仓库女保管员?”
“人家不会是新调来的?!”章医生说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起身走,却被丈夫缠住:“哎,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咧。”
“我没你那个功夫,我要去睡会儿。”章医生说着,第二次起身要走,却被丈夫拉住了衣服:“哎,天都亮了,你还睡呀!不要睡不要睡,再听我说。”
章医生叹了一口气,又端起了茶杯。
“哎,那,送病人来的都是些什么亲属?”
“我不知道!”
“你骗我,你不会不知道,一定是不肯告诉我。你不说我也知道,要不,是她的父亲,再不,是她的丈夫,对,丈夫应当先来,再不,反正是他的亲属一起来就是。哎,你说呀!怎么只我一个人说话呀?”
丈夫这几年忽然变成了孩子一般,叫章医生心里又急,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听了他的话,她只是说:“有两个人陪她,都是男的,都是解放军同志。”
“什么,解放军?……真有意思!”明院长说着,自我得意了一阵,人们并不知道他为何得意,这,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啦,好啦,天色已经迟了,你也累了,你去睡吧,去睡吧……哎,你还要不要去看她……不啦,不啦,你刚给人动手术,我去看她好了,对了,我这就去……”明院长呢喃作语,独自一个人走进里屋。
目送着丈夫离去,章医生眼眶湿润起来,她握手术刀的手剧烈抖颤,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把拿在手里的茶杯放在桌面上,然后也走了进去。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这位动了盲肠手术的病人,度过了生死关,顽强活了下来。三天之后,她的体温开始下降,从昏迷状态中清醒了,只是神志恍惚,至今分辨不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为何躺在医院里。章医生和一位护士轮渡守护在她身边。病人不能进食,挂着葡萄糖,定时给她导尿。
不知怎地,明院长像是对这位病人有好感似的,几乎天天都来她的病房,有时坐在她床头几个钟头没有离开;他坐在床头,只是拿眼瞅瞅病人苍白的脸庞、凹陷的眼眶自言自语地说:“你呀,好像我在哪里见过?有时也傻笑,弄得这位年轻护士半步不敢离开,生怕这位精神医生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举止。
一周后。一天下午,章医生从病房巡诊回家,这位年轻护士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报告说本医院那个派头头带了几个人冲进201号房间,逼着正在醒来的病人交代什么。章医生一听,大惊失色,再侧耳听去,果然从二楼传来一阵吆喝声。她衣服没换,朝楼上跑。明院长跟在她身后,也跑来。他是学她的。平时他也会这样,惹得众医护人员哭笑不得。
章医生刚走进过道,便听见201号房里响着一阵阵嘈杂的声音,还夹杂着粗言野语和不堪入耳的话。
门口围着许多人,有相邻房间的病员,有照顾病员的家属,有医生的护士。看他们的神色,有的愤怒,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摇摇头走了。
年轻护士高声叫着:“章医生来了,大伙让开!”围观者让了路,章医生才挤了进来。
“黄主任,你们干什么?”章医生摸了摸病人的脉搏,转身厉声问这位医院派头头;她压低嗓门。
“我们……向她提一个问题。”被叫做黄主任的派头头支支吾吾地说。
“你们和病人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她是县石油公司的女保管员,姓……哦,姓贾……”说着,他对一位陌生人——一只眼睛瞎了的中年人笑了笑,这新出现的独眼龙不是别人,正是银盆市蔡阿瓜。蔡阿瓜突然赶到这家医院,说明什么,当事人之一的章医生现在自然不明白。她诧异地看了看这位“不速之客”,对派头头齐头并进:“提问题不是不可以,可是现在……你没有看见她躺在床上挂瓶吗?”
派头头冷笑一声,说:“这我知道,可是,我有要紧的事要问她。”
“你们不是问,而是乱吵乱闹!”章医生说,“你不知道病人需要安静吗?”
“章医生,我请你不要多管闲事!”独眼龙突然冲着章医生,大声说。
“不!这是我们的责任!”章医生大声回他一句,然后对派头头说:“对不起,请你们下去!”
派头头迟疑片刻,看了看独眼龙,说:“我们走吧!”说着,看了看独眼龙的神色,走了。独眼龙在门口还回过头对躺床的病人吼了一句:“姓贾的,你不要装死躺下,再不老实交代,只有死路一条!”
明院长此时跑到门口,差点和独眼龙撞个满怀。两人敌对地互瞪眼睛。
“狗仗人势,你算什么东西!”明院长朝他背影骂了一句,怏怏不乐地进了病房。
病房里,章医生和年轻护士正给病人重新挂了葡萄糖;她们轻轻抬过挂瓶的一个三只脚的铁架,卷起病人左臂衣胸找到穴位,给她扎上针,然后把葡萄糖注射液倒悬着口,挂在铁架上。
做完这一切,她看了看紧闭着眼睛的病人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吩咐年轻护士:“病人还没完全脱险,不许外人再进来!”又对照顾病人的两位年轻解放军战士叮咛道:“你们是病人的亲属,更有责任保护病人。”说着离开病房。
明院长见妻子走了,自己上前看了看病人,也跟着走了。
门口围观的人们陆续散了。
可是,就在章医生走后不久,独眼龙在黄主任陪同下,又窜进201号病房。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独眼龙不顾年轻护士和两位解放军战士的劝阻,走到病人床头,用力摇撼着病人的头。病人苏醒过来,看了看独眼龙,把眼睛闭上了。
“侯二春!不要女扮男装改名换姓了。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哼,你今天要老实交代!”独眼龙狞笑地说。
病人没有回答。
“侯二春!你听见了没有?那瓶子在哪里?化验了,那化验报告在哪里?”独眼龙吼叫一阵。
昨天,他接到黄主任的长途电话,说是他医院突然来一个奇怪的外地病号。他向林海伍一汇报,立即驱车而来。到医院一看,病人正是被逃走的侯二春。
蔡阿瓜正要继续大喊大叫,忽然听见叩门声,便示意黄主任去开门。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章医生,不是别人,而是明院长。
原来,明院长没有走开,他只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好像他看出什么问题似的。
“啊,是你!”独眼龙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嗯,嗯。”明院长看了看这个长相丑陋的陌生人,自个儿过去,竟坐在病人床头,卷起纸烟。
独眼龙和黄主任相互看了一眼,先后走出去了。
明院长——这位精神分裂症的“病人”究竟看出什么问题呢?请听他当天晚上回家时对妻子说的话:“哎,我说章大夫,你看出问题没有?……什么,你没看出来,那个独眼龙为什么要折磨病人?这个病人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好好,你不说,我自个儿去问……”
一个精神病患者看出的问题,难道一个医生、一个神志完全正常的主治医生看不出来吗?章医生对丈夫无言以对,她内心痛苦不堪:马华和蔡欣荣他们冒了风险、千辛万苦把侯二春托付给她,可如今……她能把真情实况告诉患了精神病的丈夫吗?
三天过去,侯二春在年轻护士用心护理和马华汽车营长派来的两名解放军战士照料下,能下床走动。按照一般情况,动盲肠手术的第二天便要下床走动,以免腹内大小肠被粘连一起。侯二春那么孱弱的身体,加上独眼龙如此这般的威逼,她被延误了三天。如今,她的身份又暴露了,将对阿秋,对大春和小春,对养父,又构成新的威胁!她的处境又险恶了。但她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侯二春咬着牙根,独自下床,但刚走几步,便觉得头突然沉下来,就在快倒下去的时刻,有一个人抱住了她:这人是明院长。
不知怎地,从这一天开始,明院长自觉地来病房,一次又一次地搀扶她下床,直到一声不响地替她倒痰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