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104)
作者: 俞明德
第五章 梦是原因,换是结果
两天后的一个清早。不知什么时候,明院长自个儿醒了,他做了个梦,是什么梦,他却记不起来。他下床走到窗口,推开窗户,一束强烈、令人目眩的阳光射进来:啊,啊,天亮了,天亮了。
他往窗子底下探了探头,突然发现医院围墙边,向小巷的边门聚拢一堆人,地上蜷曲着一个姑娘,似乎不能动弹。凭他判断,这姑娘八成是乞丐女。
本来,他对这种街头巷尾、饭店车站常能遇见的乞丐,不感兴趣,甚至讨厌,可是今天,不知怎地,他一反常态,蹦蹦跳跳像小孩子一般地下了楼,开了边门,跑了出来。
历史常给人开玩笑,你要到这个房间,它偏偏让你走进另一个房间;历史也常与人闹游戏:一个人本来同你无缘,他却要你成了这个人的好友亲爱者,甚至是救命恩人。谁是谁的救命恩人?明院长与这个女乞丐,原先素不相识,可是,现在,历史这位公道人却把他俩牵扯在一块,这就是读者下面要看到的情形:
明院长走到墙角,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旁边几个围观的姑娘竟拿手捂着自己的鼻子走开。他不满地乜斜这几个退走的姑娘。他脑海里显出去年自己在县城街上碰到乞丐女的情景:乞丐女的地上有一块布,请人代写了几行字,他看了才知道她从本省老区来,家乡连年欠收,副业又不准搞,今年青黄不接,全家人连发霉的番薯米也吃不上,一家老小五口人饿着肚皮躺床三天 ,年迈多病的父母只得带着她姐弟三人出来讨饭。
瞧过布条,明院长骂道:“真不像话,弄得老区人民没有饭吃,算搞什么‘社会主义’!真不像话!”……如今,他又遇上第二个乞丐女,“莫非你也是从老区来……”他呢喃一阵,忽然可怜起这个乞丐女。他走上门服务,俯下身子,摸摸她的额头,有些冰冷,按按脉搏,还有轻微跳动。这表明,这个乞丐女还活着,但生命属于她的时间不多,倘不能及时抢救的话。
“我应当救她……”明院长心里说。他想到应当把这个乞丐女先送进医院,因为医院就在旁边,“扶死救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嘛!……”
就在这时,他看见201病房一位年轻护士从这里走过,立即把她喊住:“快,快进去叫人来抬!……”他向她指指地上躺着的这个乞丐女。
年轻护士对他笑了笑,不回答“是”或“不是”,便走进医院。
半个钟头过去,又半个钟头过去,
明院长就是不见担架床抬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明院长一边往边门口走,一边自言自语。
进了医院,在住院部门口,他遇见一个身材很高、腰园膀粗、两边眼角下各有层黑圈的中年人,便拦住他:“黄主任,快派人把她进来!”
“谁?”黄主任停住步。
“一个乞丐,是的,一个女乞丐,她快死了。”
黄主任朝他瞪了一眼,不吭气,走了。
明院长哪里知道:年轻护士刚才找到这位“黄主任”,你听他对她怎么说:“对她怎么啦?你听说那乞丐还是个疯子?这就好了,她是疯子,而你呢?难道也疯了不成?!真是!你不晓得开会的人住了满满一幢楼!……”黄主任指的是住院部2号楼:2号楼过去一直安排住院的病人,可前几天县卫生系统派头头把各县保健院、卫生院和重点大队合作医疗站一大批人召集到这家住院楼,病人都被“处理”掉,腾出全部房间给这批“运动骨干”居住……
明院长追上去,大声问:“怎么不收?你们为什么不收?床位满了,不会的,我知道……就是满了,走廊上还可搭修订床铺……”
这位医院派头头还是不理睬他,径直朝他“运动办”所在的办公小楼走去。
明院长站在那里,只是喘着粗气,最后他大声说一句:“你不收,我收!”
他说话是算数的。当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他央请那位年轻护士和他一起,把乞丐女抬到他家里。
子夜,明院长家里有灯光亮着。这时候,男主人哭泣着从里屋出来:一个人死了,一个不幸的姑娘死了。她是乞丐女,又是疯子。他刚刚来探望,发现她已经断气了。整座二层小楼里此刻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活着,一个是别人——乞丐,死了。
明院长坐在家里,对着那里屋默想:现在要怎么办?把死讯告诉死者的亲属?哎呀,鬼晓得她是谁!往哪儿去找她的亲属!……“晚上先送太平间,明早再送火葬场吧。”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自己尽了责任,尽管没有救活她。他安慰自己,卷着纸烟抽着。
就在这时,从201号病房里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侧耳谤听,不借独眼龙,倒像是黄主任的嗓门,他越听不下去,便越听清楚,正是黄主任在折磨侯二春!与此同时,他还听到一种低沉的惨叫声。天哪!这不是侯二春被毒打而发出的惨叫声吗?该千刀万剐的“黄主任”,此时又去威逼凌辱自己恩人的女儿!
明院长的心,像是一下子被人揪紧,他又一次想到要救她,要救他的救命恩人的孩子。
怎么救她呢?就在他万分焦急之际,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门开开,又见是蔡欣荣和明妹。
蔡欣荣、明妹与明祖亮一起商量拯救二春的锦囊妙计。
自然这都是在明院长神态明智的情况下进行的。
办法到底给想出来了。蔡欣荣听到明祖亮早上做了一个梦,于是提了个建议。先看明祖亮早晨作的是什么梦:
一天夜里,明祖亮老病复发,住进201号病房。侯二春病愈,出院了,他从病房窗台看到她走出医院大门口,上了车。这时独眼龙来了,对蒙着头的他又中吵又是闹,要揭发“甚至还要她”交代二春的信件:他在被窝里暗暗好笑。突然,他听见独眼龙对走进来的黄主任大叫:“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他认出他是冒牌货。他招来一顿拳打脚踢。他觉得腰部被重重踢了一脚,痛得他大叫一声。于是他醒了。醒来,他腰部还隐隐作痛。
这是今天凌晨他自己做的一场梦。现在,他居然回忆起来。心有灵犀一点通!蔡欣荣终于想起这一条妙计。
屋外漆黑一片,此时已是凌晨五点多钟,当黄主任来到201病房,侯二春直挺挺地躺在铁架床上,已经死了,他急忙找值班护士,严厉训斥一顿,命令用担架床把死者抬送太平间等候辨认。
尔后,他慌忙挂银盆市的长途电话,把侯二春之死告诉蔡阿瓜——他是昨天下午离开这里去银盆市的,当天蔡阿瓜赶来,一看正是秦鹰的二养女,便命令送往火葬场。夜黑,一个“乞丐女”——侯二春拖着虚弱身体从明院长里屋出来,经过医院边门时遇见黄主任,她侧着身子,让了路,尔后走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