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106)

 

作者: 俞明德

 

 

第二章  她裸露着双脚,静静地躺着

 

半椭湾地区所在地的县城郊外,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包。小山包的脚下,四周新近竖起一排排一人多高旧石板条——这是围墙,围墙里面便是火葬场。这里是该县唯一的火葬场。

大门口挂着一块招牌:某某县殡管所。门边墙上挂着一块木板做成的长方形框子,上面涂着黑漆广告:这是洽谈经办业务范围,诸如代购棺木、出售花圈、举办追悼会活动之类。

从大门口进去,是一小幢两层办公楼,这是办理殉葬火化等办公的地方。办公楼过去,是一间礼堂一般的大平房,被搁成两间,小间摆着各种型号的骨灰盒和塑料做成的花束,追悼会则放在大间。一般情况下,大间房很少使用:人死了,如若职工,追悼会会在死者所在单位召开,开完了会才把遗体送来火化,除非暴病死了或发生意外、又一时筹备不及的,把追悼会移到这里。至于乡下农民,不时兴这一套。再说,土葬的风俗仍很盛行。于是大间反作了送葬者的休息室。

平房过去,约两百注,紧靠山坡盖着两三排小平房,最前面的是工作人员工作和接待送葬者的房间,中间放灵柩,最后面的则是遗体火化处,竖着内处不高不矮的烟窗。

整座火葬场的走道都是用煤渣和小石子铺就的,包括从公路到大门口的一段距离。

这就是火葬场给人们的直观感觉和大概印像,也是轮廓。

显然,这是一个人们不喜欢来的场所。是小孩、女人和胆小男人望而生畏的去处。就是过路者,有的无意中抬头瞧见在门口的招牌,也会吐舌头或后鼻子,生怕有什么细菌或毒气跑到他身上。其实,要是你走进屋里,便会看到,道路、楼房四周,连同工作人员身上,很干净,又很平常。是的,是平常干净的,此时也是安静的;不过,这是没有出葬的时候。

关于出葬的情形,容作者再赘述几句。一般看到的,是送葬者坐汽车来,倘有条件,这汽车不是一辆,而是两辆、三辆以上,其中第一部汽车载着灵柩,车头挂着死者放大了的免冠照片。车上备有锣鼓、鞭炮,一路上敲打、鸣放,倒也热闹一番,有少数人家还开录音机播放死者临终遗言和亲属哀号声,聊以表达生者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之情。

如今是一九七六年,奇怪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这出葬一项自然也例外。且说这一天夜里,突然用汽车运来一具尸体,一路上听不到锣鼓、鞭炮声,车头没挂放大照片,送葬的廖廖无几,问死者是谁,拉尸体的人只是说“一个走资派的女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女儿”,于是,侯二春的遗体静悄悄地被送到火化处。

一位负责火化的老工人,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他应尽责任,走上前去,掀开盖在死者身上的一张印有医院字样的白挂床单,露出的是姑娘的一条手臂,接着才是死者的脸,那眼睛闭着,嘴巴半张着。显然,死者是他所不认识的。揣摸死者年纪,不足三十岁。老工人正要把白床单拉下来—已经盖住脸,正要盖住那一双脚忽然他的手收住,他耳边又响起拉尸人的一句话:“走资派的女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女儿!”他想:这人的爸爸准是个领导干部,是老八路吗?是土改期干部吗?他想起他在外地某县当县委书记的一个堂侄,前几天写信对他说,他被人打成“走资派!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乡团!右倾翻案风风源……”,想到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谁晓得她是什么人?说不定她也是个好人哪!”老工人慨叹着,白床单竟忘了拉,摇摇头,走了。

于是,这个死者的两只脚裸露着,而且裸露了一天,只是到了次日,其亲属来告别的时候,这位老工人才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让死者受委屈了;瞧他那忧伤样子,对于这个不大不小的过失,他甚至会后悔一辈子呢!

这一天,也是侯二春遗体送火葬场的第四天,即大春和小春接到噩耗的次日上午,正好赶来。

不料,半路上下了一阵暴雨,在她们从长途客车上下来、往火葬场走的时候,虽然只半里路,她们浑身却被打湿。

一进火葬场,她们径直往火化处跑灭。

她们被那位老工人拦住:“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我要见大妹,我要见我妹妹!”侯大春号啕大哭,硬要冲进放灵柩的这间平房。她后面是侯小春;侯小春也是泪痕满面,但嘴唇闭着,两眼瞪着,悲哀之中还透射着愤怒的光芒。

“孩子,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老工人拉住大春的手臂,说遗体放在这里都几天了,夏天天气闷着,遗体已经……

“天啊!”侯大春大叫着,仍用力往前挣扎,想用头撞开那道虚掩的门。

“好孩子,人死了神仙也不医,你们还是回去吧!”老工人说。

“大伯,你就行行好,让我们再见我妹妹最后一面,行行好吧,大伯……”大春上前哀求道。

老工人被说得心动了,正犹豫时,大春猛地挣脱被他拉住的手,推开门,冲了进来。立即,随着一阵风,一股尸臭从屋里飘荡出来,但大春不顾这些,依然冲了上去。她一眼看见那裸露着的双脚,又一回号啕大哭:“大妹!你死得好惨呀!”便跪在尸首前。

小春也冲进屋里,呆呆地站在尸前,看了看裸露着的双脚,看了看盖在脸上的医院的床单,叫声:“二姐!”早已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就在大春姐妹俩伸手要去掀开盖在尸脸上的布时,那位老工人跑过,不由分说,拉起,几乎用尽他的力气把姐妹俩拉了出来。

“好孩子,在里面哪能呆很长时间!”到了外面,老工人说:他喘着粗气。“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姑娘,你们,要想得开呀!”

大春只是坐在一把椅子上失声痛哭。

这时,半椭湾医院一位医生来到火葬场。他先看了看尸身,尔后走到大春姐妹俩跟前,小声安慰道“好姑娘,别伤心过度,你们还要过日子呢!”说着,便走了,这医生便是明院长。

他走后不久,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干部坐辆小车到了火葬场。来都便是何本霖。

毕竟秦鹰和自己共事多年,如今他的二养女死了,他本人又知去向(他在接死讯后去问省委程常委,其秘书回话说“无可奉告”),就世事人情,他怎么不来送葬?!林海伍先是说要来,可临行又说“头疼”,于是,他一个人来火葬场。何本霖还向林海伍提出要用车子把大春姐妹送到这里,但林海伍坚决不同意。这样,她们只得坐长途车。何本霖坐上车要比她们早到一步,可他先去半椭湾医院了解情况,等他到这里,大春姐妹已经哭过几回了。

看到侯家姐妹呼天抢地的情形,何本霖不觉得鼻子一酸;他觉得茫然若失。此时此刻,他还感到悲哀:不管怎么说,这死者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的小舅子,还曾经爱过她……

他站着,想着,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到了火化处,他正要走上台阶,却被冲过来的侯大春一把揪住胸襟:“何本霖!你们是怎么害死我大妹的?你说!你说!”

“我……大春,你冷静点,冷静点……”何本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

“何本霖!二姐是你们逼死的,你赔我二姐,赔我二姐……”侯小春大声说着。

“小春,话别这么说,二姐是自己病的……”何本霖说道,他转告刚才医院派头头黄主任讲的病情。“不是病,不是病,是你们害的,是你们害的!”侯大春说着,揪住他的胸襟不放。

陪同何本霖的火葬场负责人急忙上前劝阻,何本霖才得以解脱,并得到老工人同意——他是按照火葬场负责人“指示”办事的;负责人告诉他,来者与死者养父一起工作,都是银盆市委领导,——进屋探视侯二春遗体,一阵恶臭,从墙角传来,他屏住呼吸,只在门口靠里边站着望了一眼,只见死者裸露着一双脚,便退了出来。

屋外,他看了看仍在哭泣的侯大春和侯小春,确信无疑:侯二春,确实死了。他摇了摇头,向火葬场负责人交代几句,坐小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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