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107)

作者: 俞明德

 

第三章  狗通人情

 

从半椭湾回来,侯大春病倒了。打听不到养父的下落,如今二春又死了,这严重打击……一连三天,她滴水未进。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就在时候,王阿九借探病为名,与她最后解除婚约,把大春送他纪念的最后一张照片——这是她二十岁那年在银溪边照的,她以为这是一张照得最好的相片——退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连串的事件,对于这位二十六岁的姑娘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她身体软弱,意志力也更软弱,她甚至……

这一天晚上,夜很深,大春忽然想起这只母狗;她想和它最后说几句话。

俗话说,猫没有晚饭,狗没午饭。猫是捉老鼠的,它晚上的食物是老鼠,既如此,主人自然不该为它煮饭;狗是吃屎的,中午到处是大便,这便是它的饭,主人也在可不必费这顿饭。但大春不同,从火葬场回来后,她不但给它作午饭,而且还和她一样开伙食,她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她又给它起了个婶娘仔的名字:阿丽娜。

于是,阿丽娜便成了大春踏实的伙伴:主人走到那里,它跟到那里;每当她从外面下班或上街回来(上班与上街,她自然不让它跟去;她不用扔石头,只用一席话劝说),老远地它便会亲昵叫开,随后使劲地向她摇尾巴,还扑到她怀里,尽管她身上印有它的脚印(它是不穿鞋的),她也毫无怨言。有时不免要批评它几句,但那是喜欢的表示——恨铁不成钢,它要是变成人多好!“狗通人性”,这话一点不追假,它懂得简单思维,也很会体贴主人,有时还会对主人表示谢意,那一天,它不知从哪儿叨来一只鲤鱼——还是活着呢!——跑到她跟前,往地上一扔,叫了几声,似乎是说:“亲爱的主人,送给你煮着补身体吧!我是捡来的,这鱼是天热,在池塘里呆不住,跳出水面。这是它自己跳到岸上的……”它体贴主人,主人也关心它。它和早先的它换了模样,肌肉丰腴了,鬃毛油滑发亮了,身上的伤疤痊愈了。

这会儿,主人又要向自己说什么呢?它似乎在想着,它蹲在地上,眼睛直盯着主人,那两只耳朵竖着,果然是一副专心致志听讲的神态。

主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一边说,一边拿纤弱的手抚摸着它的鬃毛。

阿丽娜显出十分兴致的神态,尾巴不住地摆动,嘴里挪动着,像是呢喃什么,摇尾巴是向主人微笑;挪着嘴,也许是哼着一首曲子:

 

在沉重的黑云之下,

狂风咆哮不息;

冬天的双生子,

雪和雨不停地打击。

 

这却与我们无干,

我们伟大的好主人,

在厨房的角落里,

宠爱地留下我们。

 

我们无须怕饿肚子,

就在他饱餐之后,

一切都是我们的——

那盘子上的残留。

 

真的,也很有几次,

劈啪地响着皮鞭,

痛苦的劈啪,可是,

狗皮却容易复原。

 

等到愤怒过去了,

主人又喊着我们,

带着快乐的心情,

我们又舔他的脚跟。

(引:裴多菲《狗之歌》)

 

阿丽娜突然舔起大春的手:它舔的虽不是脚跟,但它十分高兴。

只听女主人说:“丽娜,我养你一阵了,你也胖了……我不想求你报答我什么。我只要你记住,你的主人是含冤而死的,将来,事情会明白的……请你告诉我妹妹,我走后,望她不要过分伤心……再见了,阿丽娜!……”

它看见主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泣不成声,它的眼眶滴下湿漉漉的东西。主人把它抚摸一阵,把门带上,走了,离它而去了。

它被关在屋里,用自己的两个脚爪,猛力打着门。它要出去跟着主人,主人走到哪里,它也要去哪里,爪开不了门,它便用嘴去咬:它知道,这门不是铁的、是木料做成的,只要它咬,不停地咬,不怕嘴破、嘴流血这门会被咬开的,会的……

天空突然翻了脸:空中不时划着闪电,闷雷不时在头顶炸响。不一会儿,刮起阵阵大风。大风刮得公路旁、桥头边上的荔枝树纷纷落叶,刮得桉树树枝吱吱作响。又过一会儿,乌云更低了,整个县城显得更小了,郊外某中学一带更黑了。随之,大雨滂沱,银溪涌起波涛,浪头拍击岸边,发出“哗啦、哗啦”般巨响,四周又是一片漆黑,静寂得可怕。

这时有一个人摸黑冒雨,走向银盆市郊的一处深潭——天狗潭。她在桥头徘徊,然后下到潭边;她既没有带斗笠,又没有撑雨伞,任凭大雨浇身,衣服全被淋湿,也全然不顾。雨水灌在头上,把她的头发粘在脖颈、额头上,也不去拨开。

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时候她来河边?此人又是谁呢?

她不别人,而是侯大春!

她站在河边石堤岸上,望着汹涌喧哗的溪水,头脑似乎清醒了些,她开始痛苦回想,追忆着几个月来她家接二连三的事件:入春,自己的未婚夫离弃她,接着,养父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挨了批,接着,她大妹被抓进拘留所,如今又被折磨至死,小妹也疯疯癫癫了……天灾人祸,撕碎了这位二十六岁姑娘的脆弱的心,她觉得生活没了依托,前途没了指望;她感到生命对她已经无缘,现实正在吞噬自己。她只能活到今天,不能活到明天,因为明天更可怕、更残酷:明天她养父将怎样,小妹将怎样,自己又将怎样……

她呼喊着,不知呼喊着什么!她奔跑着,不知要跑向哪里!她不顾一切地跑向桥下,跑向伸到河边的一块礁石上。她突然记得下面一处深潭,据说是一只天狗下凡在这里,在这里洗澡、游泳和欢乐,于是,她笑了,这是病态的笑;她哭了,这是病态的哭。她时而哭,时而笑,面对着深潭,面对着夜空,呼喊着,号啕着,仍是 她的声音被雨声、风声和深潭的涛声所淹没。面对哗哗的河水,似乎她耳边响起了幽古的悲曲“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就在她正要纵身往深潭下跳的时刻,猛然,她听见远处狗吠,声音越来越近,听得出,仿佛那是阿丽娜的哭叫:“可怜的阿丽娜,你又要失去女主人了……”大春痛苦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咬了咬牙,双臂一伸,扑向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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