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17)
三
市革委會禮堂,這一天上午新添了幾幅標語,左面牆上貼著——
全體革命幹部積極動員起來,投入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
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立即行動起來,站在鬥爭的前列!
右邊牆上貼著——
緊跟形勢,牢牢掌握鬥爭大方向!
沿著毛主席指引的航向,奮勇前進!
主席台上高懸著一幅本市某位名手畫的頗大幅的毛主席半身油畫像,在蔚藍色的寬大布幕襯托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台前兩邊沒貼對聯,橫樑上也沒貼會議的名稱,但看那主席台上的一套佈置和會議服務人員正緊張地搬桌子、鋪桌布和擺茶几的情景,說明這裡將要召開一次重要大會。
約七點,人們紛紛從外面進來;禮堂外面的空地上,停著大大小小車輛:兩輛小轎車和三輛吉普車是市委頭頭們乘坐的解放牌大卡車,無篷蓋。
會議即將開場,第一個走上主席台的是何本霖。他像一大堆肉,搬到台上。台下人們不知何故,都噓噓地叫著。
第二個走上去的是秦鷹。他面孔嚴肅,嘴唇緊閉,邁著穩健的步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往台上走時,人們自然看到他右臂的空袖子。又聽得台下人們一陣莫名其妙的議論。
接著,薛夢等市委常委走上主席台。
林海伍是最後一個上台的。他一路上和同行的人有說有笑。這人總給人以一種笑臉。他的這副臉相,也許博得了一些人的歡心。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端起服務員剛剛替他泡好的一杯茶,喝著,一邊把眼睛瞧向台下。他是上午大會的主持人,此刻在注視著陸續進來的一批又一批的聽從與觀眾。
一千五百個座位的偌大禮堂,如今,有一半的位置空著,特別是樓上幾乎稀稀拉拉,才坐十幾人。樓下,人們只往後邊坐,前頭幾排也像羊拉屎,隔幾個位置才坐一個人。
林海伍皺起眉頭。按通知,今天召開市委直屬機關和省,市屬工礦企業幹部大會 ,禮堂是要坐滿的。可是,現在……他看看手錶,時針正指向七點半,開會時間到……他一口又一口地呷著茶,焦躁地看了看何本霖。
何本霖向他微微點頭,似乎領會他的用意,便走台前,只聽他對著麥克風,一邊指手畫腳,一邊大喊大叫,原來他是在維持秩序,調整陣容。
“喏,樓上的都下來,都坐到樓下來!”
“喂喂!樓下的,儘量往前排坐,哎,最後面的那幾位同志,請都坐到前排來!”
可是,不知怎地,“看客”好像沒聽到“導演”的聲音,居然一個個像菩薩一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叫喊大半天,才有2-3個人懶洋洋地走到前排來,並且又是坐台旁邊角落。何本霖發火了:“怎麼,你們後面和樓上的耳朵都聾了?這是個重要的會議,你們到底要不要聽?……後面的,還有樓上的,你們都過來,統統坐到前排來!……”
他越是這樣,越沒有人理睬他。何本霖又氣又惱,一會兒回到麥克風前,一會兒又跑到前台邊沿。這位市裡大人物又是嚷,又是罵,活象戲台上的一個丑角。
忽然,就在他大發雷霆時,喊聲中斷了,人們看見何本霖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用自己衣服擦擦,隨之往嘴裡塞,哇啦聲又響起來。
原來,剛才他嘴裡一排假牙丟落地上。當大夥一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頓時又大嘩起來。
何本霖懊喪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拿手帕擦汗,不停地喘氣和搖頭嘆息。
他是埋怨幹部們不聽話嗎?是埋怨自己無能嗎?兩者都是。總之,他像打了一次敗仗。
林海伍這時站起來,來到麥克風前,又把這和善的微微笑的面容,送到大夥的眼睛裡。只見他朝左也靠中間的一個角落指了指,說:“大林,我們革命鐵礦的同志往這邊挪,都往前靠攏。”他又指著右邊稍後的一個角落,說:“噢,那邊是我們水文鑽探隊嗎?來,那幾位女同志,請坐到前面那一排。大家坐好,會議就要開始了。”
讀者請注意,他在這裡用的是“我們”!
他的話也真靈,經他這麼一調遣,果然有一些人坐到前排來,樓上和後面坐位上的人都往前頭坐。儘管樓上和後面空蕩蕩的,但禮堂前半部卻還是烏壓壓的。
林海伍看了看手錶,宣佈會議正式開始:“同志們!我們市委上午召開市委直屬機關和省、市屬工礦企業幹部大會,傳達貫徹中央和省裡有關文件。這些文件十分重要,是指導當前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銳利思想武器。希望大家要好好聽,能記錄的儘量記記。現在……”
他正要請市委辦公室秘書小陳代念中央文件……這些中央和省委文件文字很長,小陳講的又是本地蓋一的標準普通話。——卻猛然聽見台下左邊前排座位上一個人站起來大喊一句:“我們強烈要求王阿九同志坐到台上去!”她這一喊,旁邊一些人一齊唱和起來。
另外一些人也嗡嗡地議論開。自然,也有嘲笑和反對的聲音。
林海伍把話嚥住,轉過身子,對坐在後面的常委們看了看,然後對大夥說:“同志們,請安靜點,安靜點……”
但左邊前排裡依然一陣嚷嚷。這是革命鐵礦的幹部們坐的地方。發難的是一個又矮又瘦、只有一隻眼睛的人。他便是蔡阿瓜。只見他又一次大喊大叫:“市委支持革命左派,就要拿出實際行動!”
他一說完,坐在右面前幾排的一批人開始唱和,這裡坐的是水文鑽探隊的幹部,帶頭呼應的是衣金牆。
林海伍朝主席台上坐著的秦鷹看了看,見他神態嚴肅,兩眼直視前方,便又向何本霖看了看,見他對自己微微點頭,便默想了會兒,對麥克風說:“同志們!王阿九同志,大家是認識的,他是市委委員,前些日子剛從看守所裡出來,最近他要任市委‘反擊辦’副主任,待上報審批。剛才我們有一批幹部提議讓王阿九同志坐到主席台上來。我看老王,王阿九同志,你就上來坐吧!”
他的話剛講完,前後左右響起一片鼓掌聲和歡呼聲。
於是王阿九從革命鐵礦的坐位裡站起來,腳步頗輕地走向主席台。他走在台上,這一頂帽子十分顯眼。看見帽子便看見人;只要看到這頂帽子在晃動,便知道它的主人在走路。
會場騷亂一陣,逐漸安靜下來。聽得小陳秘書讀文件的聲音。今天不知是感冒,抑或嗓子發癢,他讀文件的聲音不像往常那般響亮清晰,還帶著沙啞的嘎嘎聲。
但人們還是認真地聽著,仔細辯認讀文件者的字音。
文件,這位秘書整整讀了兩個半鐘頭,時間已近十一點。
按常規,會議將結束,只要主持人講幾句“各單位回去討論”和“我們市委幾點要求”之類的話,大夥便可回家吃午飯,可是今上午像著魔似的,當林海伍的“會議小結”正講到“我們市委決心和大家一起,站到運動的前列”時,蔡阿瓜又發難,居然大聲嚷叫起來,緊接著,台下湧出十幾個幹部模樣的青年人,他們提著槳糊、拿著軟掃把,把一幅大標語刷在前台底座的木沿上;這是一長溜黑體粗線排筆大字:
“貫徹全省廣播大會,督促市委及早轉彎!”
“民主派、走資派秦鷹——我市右傾翻案風‘風源’,必須向全市人民低頭認罪!”
蔡阿瓜跑到麥克風前,看了看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王阿九,衝著林海伍大聲嚷開:“市委常委別在口頭上說得好聽,要拿出實際行動出來!我們問一個問題:對去年拘留王阿九同志,你們現在到底怎麼看?拘留是拘對了,還是拘錯了?我們強烈要求市委領導回答這個問題!”
前排左右角響起一片附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