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18)
林海伍站了起來,裝出認真的樣子,答道:“這個問題,我們‘反擊辦’的同志,態度是明朗的,不然,王阿九同志今天就不可能坐在主席台上!不過,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嘛,很難說都是一樣的,毛主席說過,不同的意見是正常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運動向縱深方面不斷發展,意見嘛,應該會逐步統一的……”
“我們別聽這一套高談闊論,我們強烈要求何本霖副書記出來講話!”水文鑽探隊中有一個人大聲喊道。
“對!請何副書記表態!”蔡阿瓜衝著麥克風大叫。
林海伍走到何本霖跟前,不知和他說些什麼,這位市委副書記兼革委會副主任乜斜了正泰然自若、坐著抽菸的秦鷹,站了起來,走到麥克風前:“同志們!大家的要求不是沒有道理的。這是大家關心的一個問題嘛。我的態度嘛,現在是明朗的,不過前些時候自己有些認不清。經過學習中央文件,通過運動開展,我漸漸認識到,去年不該拘留王阿九同志,這是不妥當的……啊啊,請大家聽我說完……怎麼,我這是避重就輕?……是不是迫害‘革命左派’……這……我……我就說不清了,恐怕不會吧!至少我何本霖沒有這種壞心……”
何本霖被蔡阿瓜轟回去。接著,蔡阿瓜又逼薛夢表態。薛夢走到麥克風前,只說:“我們市委正在認識這個問題。剛才何副書記說的,是他……他個人的看法。我作為人保組長,如果去年搞錯了,那我當然要負責任……”
任憑左右兩邊人們的起鬨與笑罵,薛夢不作任何解釋,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接著,鐵礦和鑽探隊的造反派強烈要求秦鷹“亮相”。秦鷹起先不予理睬。他要看今天上午會議的主持人如何收場。而且,今天不需要表態!這不是表態的會議,也不是表態的時候!
台下的這些人顯然對市委書記的態度不滿意,一再大吵大嚷。
秦鷹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桌面上的一份文件。
林海伍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他微微皺了皺眉,心生一計,來到麥克風前,對台下前幾排的聽眾說:“同志們,時間不早,我們把會議小結……”
“不要你小結,我們要聽市委書記的態度!對這樣一個重大問題,他不會沒有態度的!……”
這時,也有一些幹部議論道:“早過了午飯時間,請林常委快作小結……”然而,人們期待的這位林常委這時卻不肯開口,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沒有主持人宣佈會議結束,誰還敢離開會場?要知道,這是個政治會議:中途早退,是個政治問題。儘管人們肚腸咕嚕,卻沒有一個人退出會場回家。
秦鷹看了看手錶,想了片刻,便走到麥克風,對台下的人們說:“同志們!當前,這場運動剛剛開始,一些問題剛剛暴露。我認為我們銀盆市委在過去的一年工作中還是取得成績的,也避免不了有缺點、失誤……”
秦鷹說時,前排觀眾中早有人不斷用冷嘲熱諷“補充”:“阿哈,工作?成績?缺點?失誤?他真會運用辯證法!”“這個斷臂書記真是有意思,就他一個頑固不化……”
秦鷹不想說很多的話,他把話鋒一轉,左手一揮,簡練地說:“按照省委指示,去年拘審王阿九是應該的,也是必要的……”
蔡阿瓜搶到麥克風,把話筒歪向自己一邊,喊道:“照你這麼說,今年就不該放了王阿九?可是,你們又為什麼把他放了,這也是應該的、必要的嗎?”
秦鷹沒有回答,逕自回自己座位坐下。
緊接著,水文鑽探隊的衣金牆跑上台,對著麥克風發了一通“理論”,危言聳聽地又給秦鷹加了諸如“迫害革命左派”、“還鄉團團長”、“不肯轉彎的走資派”等“罪名”。秦鷹本是個火性脾氣,衣金牆的這些話,使他大為震動,也火冒三丈,他激動地走到麥克風前,向廣大幹部說明了王阿九和去年拘審的真相,對衣金牆進行駁斥。
末了,他說:“這裡用得上一句外國諺語:螃蟹鉗住了一條蛇,罵它為什麼要走直道。現在我們銀盆市就有那麼幾個人要做螃蟹,要惡人先告狀!……”
人們很少在公開場合見到市委書記這樣激動,這樣義憤填膺,一個個都屏住呼吸地聽著。衣金牆此時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不拉沓的,突然變啞叭,呆在那裡連氣也不敢出了。
他不能否認這樣的事實:1974年王阿九在銀盆市大街上親手貼過“揪出中國的柯西金”之類的大標語。
秦鷹不說則已,話一經出口,便愈說愈烈。忽地,他覺得自己腦袋“嗡”地一響,什麼也不知道了……
人們一見市委書記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都大聲驚呼。一些人紛紛往台上跑。薛夢等人早扶起秦鷹,給他灌下幾口茶水。
一個神色慌亂的姑娘跑上台來,撲在秦鷹身邊大哭:“爸爸!你醒醒……”她是侯大春,她是中途才進會場“旁聽”的。
薛夢安慰大春,她才止住哭。然後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走,送進人民醫院住院部。
林海伍在一片混亂中作了小結:“秦鷹同志是舊病發作,一會兒就會好的,大家不要緊張。現在,散會!”秦鷹是昏厥病發作。這病是文革期間得來的:他被關在“牛棚”裡,他鬱悶、憤懣、抗議,幾天不能進食,便得了嚴重貧血症,後來便發展到不時昏倒不醒。
幹部們如同“樹倒猢猻散”,一下子走光了。有一個小夥子幹部在禮堂台階上一看手錶,驚訝道:“我的媽呀,都快兩點了!……”
第二章 大春與她的未婚夫
翌日上午,侯大春在鑽探隊駐地聽二春說,貼在市革委會禮堂那兩幅大標語——公開點她養父的名的大標語,不是別人,而是未婚夫王阿九起草並抄寫的,她躊躇片刻,攔部貨車就往大山裡跑。
到市革命鐵礦,一問,這傢伙剛剛去市委。趕車來市工業局,人家又說他剛剛上五層樓。於是,好她腳步匆匆往五層樓跑。
剛登上第四層樓梯,便遇上從五層下來的未婚夫。
“對不起,我有急事。”王阿九說。他居然連未婚妻的姓名都不叫。他說著,抬起腳便要走。但他的呢制藍色上衣衣角被大春扯住,掙脫不開,他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見沒人走過,把她引進旁邊一間虛掩著門的小會議室。
“給五分鐘,你說吧!”王阿九看了一下手錶。
大春的喉嚨像堵上一塊石頭,氣得要發昏。要是往常,她早扔下這個負心人走了,可是,現在,……她儘力克制住自己。她顫抖著嗓門,厲聲問道:“禮堂裡幾幅大標語是你抄的?”
王阿九沒有吭聲。這是默認。
大春火氣直線上升:“這兩幅大標語,也是你起草的?”王阿九嘴巴翕動了一下,卻把話嚥回去,只是冷冷地說:“你有什麼,就當面鑼、對面鼓地敲吧!”
“那好!”大春大聲說,“我問你,你說我爸爸是‘走資派’、‘民主派’、‘還鄉團’,你有根據嗎?”
“根據?當然有。”王阿九說,“別的不說,你不是也聽了全省廣播大會,省裡不是點了名了?”
“哪……那是胡說八道!”
“這……嘿嘿。”
“你!……”大春被激怒了,“爸爸是不是那號人,全市幾十萬人民心裡知道,用不著你們一幫人給他戴帽子!我現在要問你,這幾份大標語是不是你寫的,你抄的?……說呀,你怎麼不說話呀?”
王阿九看了未婚妻一眼,心裡嘀咕著。他怎麼會把真相告訴她呢?
“那一天”他回想起林海伍來他宿舍找他的情形——
林海伍拿來一份初稿,要他抄寫。他一看,幾幅標語幾乎都點他未來岳父的大名。他覺得為難。不錯,他是怨恨秦鷹的;不是他態度堅決,投贊成票,他這個未來的“乘龍快婿”怎麼會進拘留所!但他沒料到這回自己放出來幾天,程常委和“反潮流戰士”便在全省廣播大會上向秦鷹發難,風暴來得真猛呀!他一時還適應不了,而恰恰在這種時候,這位市委常委竟“登門拜訪”了!
正在猶豫不決時,聽林海伍說:“你還顧忌什麼!你看看《文彙報》,把大人物對雷鋒的題詞都刪了,我們點一個市委書記的名,有什麼了不起!何況,省委在全省廣播大會上……好啦,你就趕快抄寫吧!”
你依然舉棋不定,他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
他是由秦鷹想到他的養女侯大春的。
要是這陣子由他出面把未來的“岳父大人”打成“黑臉”,他這個未來“賢婿”的“紅臉”就唱不成了,丟了“岳父大人”不要緊,失了“賢妻”可不是兒戲,況且,侯大春不但長得秀麗標緻,而且性情溫和,“這是一個百依百順的好妻子”——訂婚時他王阿九曾向別人誇口過。他捨不得割斷他與她之間的情絲。
想到這裡,他惶恐不安起來。
林海伍冷笑了兩聲,又亮出一張牌:“到時候你是市委一級領導幹部,你的這等角色,不怕沒有老婆?就是那位美人兒也會自動來找你喲!”
林海伍指的美人兒,自然不是侯大春,而是林阿興的妹妹。林阿興父母已故去,由舅舅平時資助,上了大學,後來造了反,訂了婚,在張春橋副總理手下工作。他的妹妹有了哥哥這根“頂樑柱”,在文藝宣傳隊裡當上“第一號人物”角色,主演過《龍江頌》、《杜鵑山》等。
經林海伍和蔡阿花牽線搭橋,早在一九七三年,他王阿九便腳踏“兩隻船”:公開場合,他是侯大春的未婚夫;暗地裡,他正與這位“美人兒”互送秋波!
王阿九被林海伍灌一碗迷魂湯,便在那天中午,起草並抄出。不過,在王阿九心裡,他還不至於走到非要和侯大春分道揚鑣的地步。他知道,侯大春與林阿興妹妹的不一樣;侯大姑娘不是那般“水性揚花”或“湖中浮萍”的角色。
直至今天,他的心境還像“山裡嫂吃芒果”——吃吧,芒果上已經沒什麼果肉;扔吧,果核上還粘著少許肉絲。真是左右為難,裡外難做人哪!如若這邊丟了侯大春,那邊又得不到林阿興妹妹,“腳踏兩隻船到頭不就成了雙頭溝喝不到水!……”
侯大春見對方不吭氣,早憋了一肚子氣:“你到底是啞巴不是?哼,要是當初知道你這樣,我們就……”
說到這裡,姑娘哭泣了。
她哭得很傷心:“怨我看錯人了……”
王阿九急得直跺腳。他看看手錶。他打開隨身帶的一個黑色牛皮公文包,從包中拿出一份底稿,指了指底稿上的筆跡,說:“你瞧瞧,這是不是我的筆跡?你……你就原諒我吧!……”
這是一份別人起草的大標語,但它並非是貼在市委禮堂裡的那一幅。王阿九料想侯大春是不會仔細看的:他要拿這一招哄騙她。
侯大春沒有領他的情,只是乜斜一眼,沒吭聲,任憑對方把底稿裝進包裡,一邊撥弄著戴在左手腕的手錶——這架從瑞士進口的梅花牌女表,是訂婚時王阿九送她紀念的。
她一雙憤怒的大眼睛,隨著對方的動作,一會兒瞥瞥對面這張熟悉卻又變得陌生的臉孔,一會兒看了看那黑得發亮、加了鎖的皮包。當她聽到對方說到“你別疑神疑鬼”時,罵聲“你是個忘恩負義的鬼”,脫下手錶,丟在一張桌面上,一轉身,開門下樓了。
王阿九站著,呆若木雞。突然,他如夢初醒,撿起手錶,追出門去。他扶住樓梯扶手,伸著頭,往第三層喊到:“大春,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