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23)
當他來到樹林過去的一條小渠時,遇見神色慌張的女朋友;她一邊繫著褲子,一邊大呼:“蛇!蛇!……”
他問了仔細,才聽清楚,原來在她蹲下去小解時,忽然發現地上團著一條花白蟒蛇,嚇得她……阿土不相信——時令冬天剛過,春天乍到,蛇還在冬眠,哪會有蛇?要不就是死的,要不就是她一時看錯?阿土半信半疑,讓她帶路,到那裡一看,阿土不禁笑了,原來這是一堆蛇殻:一條大蟒蛇蛻下的皮,被雨水洗得花白。
小春就勢立在渠道邊上,苦笑著,搖搖頭。忽然,她又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嚇得阿土魂飛魄散,忙跑過來。
就在他雙手扶她起來時,像是觸電一般,小春霍地伸開雙臂,勾住男朋友脖子,然後坐起來,把整個身體側在他的懷裡,她哭著,叫著:“你這人真沒心肝!……”
阿土慌慌張張地朝四下里觀望,畏畏縮縮,輕聲輕氣地哄著說:“你別哭,別嚷,人家聽到怎麼辦……”
小春真的不哭了,卻摟緊人家的脖項,阿土想把臉扭開,但他的臉早被捧住,她那涼冰冰的小嘴唇,像雨點兒似地落在他的大唇上……
天色暗下來。阿土茫然了,幾乎暈眩了,此刻,他忘乎所以把這位美人兒抱緊,抱得很緊,他甚至開始主動讓自己熱乎乎的厚嘴唇去親她的薄嘴唇……
第二章 城隍廟
天黑的時候,他倆才從渠道穿過密匝匝的樹林,回到山路上。
下坡,侯小春走得很快,這自然和她愉快的心情有關。一路上,小春有說有笑,她向親愛的人兒描繪了一幅人生的美妙圖景,她甚至還說結婚一年她便會有孩子,替他生一個胖乎乎的男孩,這男孩一半像他母親,一半像他父親。在談到置辦訂婚禮物時,她別的沒有要求,只奢望有一架彩色電視機;這是最時髦,也最叫人愜意,“我每天都能看到精采的電視節目”——她這樣地對他說。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不覺,他倆來到一個鄉下小鎮:只要穿過這座小鎮的街心,再走半里路,便到阿土的老家。
這座鎮子不大,卻是兩縣交界處,又地處海邊,解放前去南洋謀生的人很多,如今,各式各樣的樓房竟相矗立,把這座小鎮和附近的鄉下裝扮得竟像畫裡的天堂一般。這一帶人頗迷信,一有時機,跳神的,請道士的,燒香拜佛的,便應運而生,今年,“反擊右傾翻案風”一起,這裡首先亂了,許多人又鬧鬼神。當小春一踏進這塊陌生的土地時,給她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豪華、熱鬧和新奇。
在鎮口,侯小春自然是建議進鎮玩玩:“反正,離你家不遠,晚上九點鐘回去也來得及嘛!”
阿土此刻是一切順從她的意。
今天是當地的一個節日,鎮上,各家各戶門上都掛著花燈:花燈各式各樣,琳瑯滿目,倘若收攏一起,開得成一個盛大的花燈展覽會。侯小春一邊走,一邊看,不覺得在一家門口站住,原來這座三層大樓門口張掛著兩盞大宮燈,宮燈裡有一條龍,龍身能轉圈圈,龍嘴裡不斷地吐水泡。
她正嘖嘖稱讚時,忽然一陣鑼鼓聲、鞭炮聲和吶喊聲傳來,她迴轉頭一看,一大隊人馬已經湧現在她眼前,許多人抬著轎子前呼後應大搖大擺地在街走,後面緊跟著一群吹喇叭的。
小春問阿土人們在耍什麼把戲,阿土起先沒有回答,他擠上去,在轎的旁邊探頭望了幾眼,回來告訴她:“這是把八大金剛抬出來遊行,八大金剛,當地叫八爺,這八爺和七爺(七爺身材比八爺矮小)都是閻君的代表。這一天,人們總要把八爺、七爺抬出來遊行,再抬到廟前戲台上坐著,讓人演戲給這十六身菩薩觀看。據說只有這樣,才能討閻君的代表歡喜,閻君的代表自然回去呈報主人,閻君也就高興,這一年天下才會五穀豐登,人們便會大吉大利。”如今,這些菩薩早沒了——文革初期破四舊時為紅衛兵砸爛了,於是,人們用剪紙代替,轎裡坐著的是紙剪八爺——八大金剛。
侯小春聽著有趣,也擠過去,一看轎裡果真坐著紙剪金剛。
她倆隨八抬大轎,沿街來到城隍廟。廟前是塊很大的空地,幾棵高大的荔枝樹旁邊臨時搭起一個戲台,戲台前腳和橫樑是用爬橄欖樹的二十四級小台階的竹樓梯做的;布幕簡陋,只有後壁一大塊藍布;道具更單調,大概在演什麼古戲,都演幾場了,台上還是那兩條凳子一張桌子,藍布上仍掛著一副“金鶴兀立“的畫。看戲的人倒不少,也許為了人多,八大金剛才不至於寂寞,才會從心裡喜歡。小孩子站在後面看不到,有的坐在大人的肩膀上,稍大一些,便跑到戲台一邊的後台即樂隊裡去看,有的甚至爬到荔枝樹樹幹上頭。
侯小春高高興興地看一陣,和阿土一起走進廟裡;阿土告訴她,廟裡正有許多人燒香。她有好奇心,自然不能錯過任何一次滿足好奇心的機會。
就在她倆剛踏上廟門台階時,迎面遇見一個面熟的婦女,阿土首先認出,她是蔡阿花,他連忙迎上前來,親昵地叫聲:“阿嫂!……”
阿花也認出來,先是一楞,爾後笑著答道:“是你,阿土兄弟。”
這時,小春上前和阿花打了招呼。
阿花老家就在這鎮附近的鄉下,因為是同一個公社的,加上阿土的工作是阿花和她的老公林海伍做人情安排的,所以,阿土尊她叫“嫂嫂”,這是親熱、感恩戴德的一種表示。阿花瞧了瞧這位“阿弟”,眼角露出一脈含情,但她馬上把它抑制住,只是笑著問道:“阿弟,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剛到,順便有車坐就回來看看我‘阿哥’和我‘伊呀’”。
阿土所說的“阿哥”,是指他父親,這半橢灣一帶,風俗習慣很怪,很少稱父母為“爸爸”、“媽媽”,有的竟像阿土一樣叫父親為“阿哥”、叫母親為“伊呀”,大部分人甚至直呼姓名。
“你呢,阿嫂?”阿土問。
“我……哦,是前兩天就回來的。”阿花說。至於回來做甚麼,阿土沒有問,她也沒有說。
阿花又問小春,小春作了回答。
阿花看了看這位美人兒,心裡不知不覺掠過一陣醋意。
阿土偷偷拿眼睛斜視蔡阿花隆起的肚子,不覺想起與她偷宿幾夜的情景。
這些動作很細微,是在短時間內進行的,侯小春自然沒有發覺。這時,她正急著進廟看看,哪有心思放在別人的偷情上!她拿手偷偷地拉著阿土的後衣角,暗示他該把話嘎住,但阿土似乎沒理會,仍和阿花搭腔:“阿嫂,你也要進廟?”
“是呀,我……哦,順便進去看看熱鬧。”阿花說。其實,看熱鬧是假,求菩薩保佑她生一個男孩、好傳宗接代倒是真。
“你們兩個也要進去?”阿花問。
阿土點點頭。
“哎呀,我勸你們不要進去,裡面都是迷信。”阿花裝作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年輕人還是不進去的好。”
阿土只是笑笑,望望小春,又看看“阿嫂”,意思是人家是城裡人,頭一回到鄉下城隍廟來,還是帶她去見見世面吧。阿花笑笑,點點頭,假托自己有別的事,不進廟,離開了。
小春拔起腿一個人進廟門去了。阿土跟著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什麼,馬上轉出廟門,追上阿花,正要開口,卻又把話收住。阿花見他吞吞吐吐,問他:“阿弟,有什麼事快說呀,阿嫂又不是外人。”
阿土只得和盤托出。原來,他是向她借錢,湊足給侯小春買彩色電視機。阿花知道阿土的舅舅去年在香港做生意,虧了大本,連店都倒閉了,借給他錢,他一時還不了,再說,自己要分娩,哪有錢借他?但讀者不要忘記,阿花是個精明能幹的婦女,她有的是主意和辦法。只見她轉動著一雙眼珠子,滿口答應了。她想成全這兩人的美事。“以後會用上他的!”阿花心裡笑著說。
蔡阿土得到了許諾,滿心歡喜地跑回廟,可是看到侯小春卻收住了腳步:這姑娘一臉怒氣。
“我……哦,去廁所……剛才忘了和你說……”
“哼!……”小春瞪了他一眼,氣鼓鼓地自個兒進廟了。
走過天井,她來到正堂。阿土在一旁陪笑著給她介紹。
這裡原先坐著許多泥塑鍍金菩薩,如今,沒有了菩薩,像是把人引進了一個香的世界、虛無縹緲的神仙一般的世界。
正堂有一溜供桌,用幾張長方形桌子拼排而成。供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排著五行,約有一百多樣供品,有葷的,有素的,大概菩薩也和人一樣吧!葷的有蒸熟的夾有豬尾巴的豬頭(豬頭抹著“食用紅”)、肉片、炸魚,素的有豆腐、青菜、蘿蔔。還有蘋果、柑桔之類的瓜果,最多的要算五穀、白果、麵條、興化粉、地瓜、粉芯,應有盡有,琳瑯滿目。
看了供品,阿土又帶小春上前看神位,有三位神位,分別是在牆壁上貼著黃紙,寫明著的。其中正中間是正位,正位有三爺:中央是城隍廟主公神位,左邊是敬茶童郎,右邊是敬香童子。左側的神位,正中是五穀大仙神位,兩邊是千里眼和萬里耳。右側的神位,正中是聖母神位,旁邊分別是三元及弟與五子登科。每個神位前都擺著香爐,爐裡插著一簇簇綠色、紅色的香燭。仔細瞧過,阿土伏在小春耳邊,神秘地說:“小春,怎麼樣,要不要拜一拜……”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小春瞪了瞪眼,凶了幾句:“我才不拜!你要拜,你去拜吧!……”
“噓,小聲點,別讓菩薩阿公聽到啦!……”阿土吐吐舌頭。
“我才不怕呢!……”小春說著,拔腿就往外走。
“我是說,小春,”阿土追上來,“試試看,不靈就算了……”
小春不答理,徑直走出廟門。
阿土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自我解嘲地說:“好啦,我也不拜,不拜了……”
到了廟外,阿土對這位愛動肝火的美人兒說了許多的好話,陪了許多不是,最後給她買了一大串“糖葫蘆”,讓她吃個痛快,才算平息了她心頭的無名火。
第三章 二嬸其人
喜怒哀樂,人之常性。侯小春有生氣的時刻,也有歡樂的時刻。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筆下的一個人物霍拉說過:我周圍的事物是那麼新奇,那麼有意思,所以,對我來說,是晴天的時候多,陰天的時候少。侯小春心境晴雨表,和霍拉說的一樣。
在阿土家她最感興趣的是這家女主人——蔡二嬸。當天晚上九點多到阿土家裡,這位五十歲上下的農村婦女歡喜得不得了,她拿著點亮的煤油燈,把她——這位美人兒端祥了又端祥,嘖嘖稱道,說明天一早,準定帶她到村裡走走,讓鄉親們知道她家來了一位漂亮“嬸娘仔”。為了款待這位遠方的客人,她還吩咐女兒第二天凌晨起身去十里外的海邊挖海蠣,讓她嘗嘗鮮。
果然,翌日五更,女兒就去海邊。不久,蔡二嬸便給兒子和兒子的女朋友分別端來一碗荷苞蛋湯。這是往鍋裡打下四粒雞蛋加放冰糖。小春沒有起床,正睡眼惺忪,又沒刷牙,怎能張口呢?蔡二嬸忙給她遞上一杯茶水,讓她漱了漱口,催著她吃,小春哪有胃口?只吃了一粒蛋。二嬸說:“好事都成雙,至少要吃兩粒呢!”硬讓她再吃一粒,方才眯著眼,笑著臉,端著碗走了。
天亮了,二嬸收拾停當,候吃早飯的時辰,二嬸已經帶侯小春挨家挨戶串門來了。臨走前,還打發女兒上鎮買肉,女兒正要上學(她讀高中),被母親凶斥一頓,只得丟下書包,提起籃子去了。
小春本不願意,新來乍到,怎好意思出頭露面,何況她又是偷著和阿土談戀愛,連養父也沒告訴。但侯小春愛阿土愛得真切,也想順水推舟,讓鄉鄰早知道她和阿土的關係,日後不怕他不要她。於是,侯小春半推半就,任憑二嬸演戲。
這二嬸真是台上的一個好角色,她拉著侯小春的手,一家一戶,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走呀嚷呀。走了一處,小孩就跟來一批。除了小孩子,也有一些年輕小夥子和姑娘。他們自然是來看稀客美人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