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27)
她衝著他抿著嘴笑:她想拿人家開開心。沒料到,這個男青年當真了……當著幾個同行者、眾多顧客和店裡人的面,他大聲說:“這位營業員大姐說了,這五架進口表和她本人,都要讓我買。她的身價是一千五百萬,我願出這一千五百萬!”
幾位同行者相互對視,禁不住朗朗笑了。顧客們哈哈大笑。男店員們個個面面相覷;這位地質青年從裡面一件衣服口袋裏掏出一疊人民幣,放在櫃檯上,說:“同志,儂點點吧!有多沒少!”
她一時嚇呆了,哪敢上前!還是聊天中年輕稍大的一位女營業員走過來,拿起鈔票一看,都是十萬元一張的而且還有一本存摺,略一點數,竟有五千多萬元!
事情鬧大了,店裡負責人連連向他賠不是,說她今年才十八歲,剛到店裡,請貴客諒她幼稚無知。但這位青年卻不肯罷休,當他知道她未婚時居然笑著回答:“我們是雙方同意的,不關別人的事。”
人們一問,才知道這幾個人是在新疆某一地質大隊工作,回東南沿海老家探親路經上海的。這位鬧事的青年解放前從大學地質專業畢業,1950年自願去新疆,他今年二十七歲。未婚,在邊遠地帶找礦,條件艱苦,待遇較高,積蓄有幾千萬元。次日,這位地質青年找到這位和他開玩笑的女營業員家裡,當著女方雙親的面再次求婚。她見他憨厚,樸實,經家庭同意,便答應了。結婚後,她離開上海,辭掉正式工作,做了隨隊家屬,開始跟著丈夫走新疆、闖雲南、赴三峽……
阿秋是他倆結婚的第二年出生的。小家庭添了一個小生命,日子過得十分美滿,順心。
“禍兮福所至,福兮禍所伏”。1957年,大鳴大放,剛剛提拔為工程師、三十多歲的時興中針對本地質大隊存在瞎指揮等官僚主義作風提出尖鋭的批評。他能說會道,加上易衝動,他講了一個上午,發言整整三個小時!過幾天,突然宣佈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他不服,當即和何本霖、秦鷹——當時他倆均在本地質大隊工作,前者為第一把手、後者任副職,——辯論,不但沒改正,反而罪加一條:態度惡劣。以《時興中反動言論五十例》,公之於眾,在全隊範圍批判。說是“五十例”,都是時興中平時一些講話,許多還是他開玩笑時說的,上綱上線,湊集而成。自然,工程師的職務被撤了,人呢,下放到某礦區養豬。不久,他愛人和獨生子阿秋被遣送到他老家居住。
從此以後,平素有說有笑的年輕“工程師”,緘默不語了。
“禍不單行。”生活的艱辛,精神的憂鬱,使阿秋母親——這位上海姑娘失去了生命的依託與希冀,於1960年寒冬之夜,用一條繩子走完了自己短暫的人生之路。母親死時,阿秋才9歲。
妻子噩耗傳來,時興中速回老家,抱著妻子的遺體悲號,接連幾天不讓妻子的遺體入土,只是鄉鄰們再三勸慰,他才把妻子安葬在故鄉的饅頭山上……
妻子一死,他愈加孤僻,像是一個木頭人,整天閉緊嘴唇,默默餵豬。豬喂肥了一頭又一頭,他的話,卻一天比一天少,有時一天很難聽到他的一句話。搬去另一個礦區,三個月了,駐地老鄉還以為地質隊“豬官”是個“啞巴”!
他生性耿直,嘴又比墨魚硬,始終咬定自己當年的發言出於好心,言詞過分在所難免。沒有污點不等於沒有缺點。1961年全國對錯劃的右派分子甄別時,該隊和上級要給他摘帽,你聽他怎麼說:“我沒有錯,不要摘帽,當初不該把我定為‘右派’,我要的是徹底平反!”結果,當時“徹底平反”不可能,他索性連帽子也不讓摘……
文化大革命風雲乍起,和別的“牛鬼蛇神”一樣,他也是首當其衝,被批鬥一番。
去年秦鷹重新工作不久,知道組織正重新審理時興中的案件,親自去某地質大隊找到時興中,當面向他認錯、賠禮道歉。時興中還是這一句話:“我要的是徹底平反,我不要摘帽,我:當初就沒錯嘛……”
當秦鷹答應以“徹底平反”上報審批時,他高高興興地隨同新組建的水文鑽探隊來到銀盆市。但是,他的性格卻無法改變了……
無疑地,這也是一部辛酸史。二春想到這些,望望男友的背影,苦笑著搖頭。
屋裡靜了下來,聽見隔壁工程師一陣又一陣咳嗽聲。她記起與男友相約的事,說道:“阿秋,信看完了,我們走吧!”“哎,再坐會兒,二春。”阿秋說著,開始翻閲桌面上一疊地質成因條件圖表。
“沒有別的事嗎?”二春起身走,卻給男友按住:“哎,別急嘛,我還有要緊事要和你商量。”時健秋說著,把一疊資料推到二春跟前,對她說:“二春,這是我根據李四光部長創立的地質力學理論,對咱們銀盆市後山一帶地質構造觀察和整理的一批資料,你看看。”
二春在大學讀的是化驗專業,但普通地質學如今是公共必修課程,加上自己曾當過繪圖員,所以對地質技術並不生疏,自然也曉得李四光部長的地質力學理論(雖說十分膚淺)。她拿過一份圖件看著,聽男友一旁插話:“對了,你看的正是本市地質構造圖,喏,這上面是後山一帶。”說著他走到牆壁掛著的放大的“銀盆市地質構造圖”,拿紅藍鉛筆在圖上插有小紅旗的後山一帶,不時做著山字型、入字型、多字型等構造體系的比划動作。
她知道,男友父親正在為本市防治水污染、尋找地下水而竭盡心力,可是,現有地質資料分析,該市的岩石幾乎都是火山岩,也就是常說的花崗岩之類,地層淺部又是裂隙水,富水地段少,湧水量也小。她與男友分工防治水質污染,但見父親的工作進展不大,便抽空協助,現市郊即後山一帶約七百米以下的地底里,結構卻與上部不同;由李四光同志創立的地質力學推論,他認為後山一帶,七百米深的地下可能有一條地下暗河。如是這樣,那末,要是在那一帶再佈下第3、4、5號等一批新鑽孔,孔深七百至一千米,將可能打到地下河。一旦打到地下河,那末,銀盆市的生產、生活用水不但不會緊張,而且自給有餘,還能灌溉郊區的田地,“缺水城”要變成“富水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