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36)
本報專欄作者:俞明德
痛定思痛。那天晚上的事,在侯二春第二天瞭解到情況,反而駭怕得要死。原來半路攔路她的人是個當地患“桃花病”的青年。這傢伙在此之前已攔過多名婦女,但誰也沒想到,事前這傢伙早在附近挖了一個坑,如若不從,他就要把她埋在坑裡。要不是時健秋趕來,兩人合在一起,把那瘋子趕走,後果不堪設想!由此,侯二春心裡更感激他。這是她愛他的開端。
後來,她又知道他的身世。同病相憐,一個是“右派分子”的兒子,一個是“走資派”兼“土匪婆”的女兒,“門當戶對”,於是,她對他愛得更深一層了。
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在她腦子裡便留下印象。後來,她知道他平時話語不多,但能幹,又樂於助人,便往來經常了。那一年“雙搶”,她當炊事員,一天中了暑,當時知青點田園多,勞力少,她沒吭氣,依然起三更煮飯,後來讓他知道了,他白天割稻、插秧,晚上收工回來替她量米、加滿鍋裡的水,第二天起大早幫她升火煮飯。她重病一個夏天,他整整幫著她煮了一個夏天的早飯。
後來,她還發現,他是“自學迷”。爸爸雖說是“右派”,媽媽沒了,家沒了,可地質書籍一本不讓燒燬。農閒的季節裡,他始終堅持自學爸爸給的地質書籍,爸爸被弄去養豬,一有空間就教呀教呀。有一回,那是炎熱的夏天,為了攻讀新近出版的地質部長李四光的一本《地質力學》,他接連幾個中午沒有休息。那一天,他被她勸了,勉強去午睡。可是,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又爬起來刷了牙,洗了臉,便跑到知青點俱樂部——知青們住的是二層,俱樂部則設在底樓一個房間裡。在俱樂部,他並沒有看地質的書,而是讀《毛主席語錄》。他讀了半個鐘頭,又讀了半個鐘頭,還是不見知青們進來。後來,他才想起,原來這時不是“早讀”——當時知青點規定,早上起床後早讀《毛主席語錄》半個小時。——他這是誤把中午當早晨!她和一些女知青午休起床下樓經過俱樂部時,見他一個人呆坐著,都咯咯地笑了一大陣!
更叫人笑話的是一天黃昏,她下腹痛(痛經),第一個從地裡收工回來,在房間裡擦洗身子,換下髒衣內褲,捧著臉盆要去井邊洗刷,誰知走到門口,兀地從天花板上掉下一個東西,並且不偏不歪,正掉在她頭上,她以為是一件什麼雜物便伸手去抓,不料,這一抓,痛得她大叫一聲,原來,掉下的是一隻半斤重的老鼠,她手指被老鼠咬一口,鮮血淋漓……不知怎地,大叫後她突然昏倒在地板上。他那時正病在“家”裡,聽到樓上“砰”地一聲響,連忙跑上樓來,把她扶在床上,給她按了按“人中”,她甦醒過來,見她往地上一臉盆衣服指了指,又聽不清她說些什麼,誤會了她的意思,竟收拾散亂在地板上的衣服,捧著臉盆到井邊幫她洗去了。
當收工回來的男女知青們見到他在竹竿上涼曬她穿的花布做的內衣內褲,一個個都大笑起來……
不久,他倆雙雙推推薦到外省地質學院,他讀的是水文地質工程地質學,二春學的是化驗專業。三年大學生活,共同的道德情操和理想抱負,更把他們愛情的琴絃撥得更緊更緊。
簡言之,他們之間愛情的種子,在插隊時便播下了,發育了。到了今年——一九七六年,該是瓜熟蒂落收穫的時節了。他,和她都在盼望這一天的到來……
時健秋望著窗外南市城區一座座工廠煙囪,想到自己來鑽探隊幾年,二春對自己的幫助和鼓勵,尤其是入春以來,她和自己並肩鬥爭,觀點是如此一致……但是,在這相處五年多的日子裡,他們倆誰都沒提過“關係”的事,但他知道,二春從心裡是深深愛著自己,正如自己也是從心底裡深深愛著她似的,只不過是彼此之間,在嘴上,都沒有吐出一個字罷了。而現在,這句話,終於由自己說出來,而且就在自己時刻有被逮捕的情況下,提出來。難道自己不是到了時候了?不該正面問她嗎……
阿秋提起了筆,在日記本上,很快地寫下一行字:
春:
你應當回答我的提問:你樂意嗎……
秋
1976年某月某日
寫到這裡,時健秋放下筆,兩行熱淚從他的眼眶裡流淌下來,流經他的腮邊,送到他的嘴角,他覺得有點羞澀,但又是多麼清甜!
•情婦規勸情夫得“轉彎”
這一天晚上,在市工農兵招待所蔡阿花家裡,來了一位貴客,瞧著主客談笑風生,桌面上杯酒狼藉的樣子,說明人客來的時間不下兩個鐘頭了。
蔡阿花的家有三個房間:一間廚房,一間臥室、還有一間是小會客廳。其實,這不是廳,而是和臥室一樣大小的房間,只是經女主人一番裝飾,像個小會客廳。
此時,蔡阿花拿一瓶“蜜沉沉”的酒,給這位相熟的人——何本霖倒了一杯:“老何,外面天冷,喝杯暖暖身體吧!”
何本霖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謝道:“阿花,我喝多了,喝多了……”
阿花仍然把酒杯摁在他手裡:“我知道,這酒您能喝,能喝。”
何本霖無可奈何,只得接了酒杯,喝了一口,然後把酒杯放在桌面上,說:“你也喝吧!”
阿花坐在靠背椅上,給自己倒一杯,喝著,然後瞅了臉上微微漲紅的人客說:“哎呀,我不喝酒就不講話,一喝酒,哎,老何,轉變不轉變,這是你們當頭頭的事,剛才,我只是和您說說自己的看法。我說老何呀,識時務者為俊傑,全國各地都在批鄧、回擊右傾翻案風,難道我們銀盆市能是例外,能是‘世外桃源’?!老何,您要權衡利弊,別按兵不動。……好了,不說它了,哎,老何,還有一件頂頂重要的事要告訴您,就是我得謝謝您。”
“謝我?謝我什麼?”
女主人伸出手臂,往屋裡指指。她見人客睜大著眼睛。迷惑不解,便笑著解釋:“您忘了,這套房子不正是您說了,老林才肯搬。”
何本霖聽了哈哈大笑:“哦,原來是這個!……我說呀,也難怪老林,他是嚴格要求自己嘛!”
“哼!還嚴格個屁!他是打腫臉充胖子——假的!”阿花大聲地說著,語氣裡帶著不滿。
原來,蔡阿花一家過去住在這棟三層樓的北面,靠近廁所,入冬,北風呼叫著撞進門窗,又冷又凍;夏天,屋裡又悶又熱,加上廁所的臭氣,真叫她難受。她一直向招待所吵鬧,要調換房子。可是,那時她是家屬,沒有正式工作,她丈夫林海伍在市委組織部犯錯誤後調來招待所,當了招待所的一般會計。後來,林海伍在文革中成了市造反派總頭頭,當上市委常委、省革命委員會委員,她以為這下子可以調成房子,不料,丈夫不同意,說是“咱們新淦部,凡事得嚴格要求自己。”為此,兩口子不知吵鬧幾回,後來,讓何本霖知道了,才勸說丈夫,於去年調到這二層樓上東邊。
何本霖喝了一口酒,笑著說:“阿花,你要體諒老林的心情,他那樣做也是對的。要不,他今天也不會有這樣高的威信。你說對嗎,阿花?”
阿花給人客夾上一塊米粉肉,嗔了他一眼,噘著一片薄薄唇說:“我才不要他的威信呢!我們婦女人家,就知道添置新衣服啦,新傢俱呀,蓋新房子呀,還生孩子啦……”
何本霖一邊吃著、喝著,一邊聽著、笑著。他聽了她的話,心裡說:誰不曉你這兩口子,雖說脾氣不同,但表面上你夫妻倆做得儼像,尤其在重大問題上,畢竟還是“夫唱婦隨”。換言之,這時候的林海伍,其虎威還鎮得住猴氣。此刻,你蔡阿花請我到你家作客,還不是徵得丈夫同意,要姜太公釣魚!……何本霖想到這裡,便任憑女主人說三道四了。
何本霖這種不願上鉤的心情和表現,自然瞞不過女主人的眼睛;她心裡也有個數:你何本霖別站得遠遠的,你的一隻腳早被我鉤上了,只是你現在還不知道罷了;她要按照昨天晚上遠方的人客和丈夫密談的要求,施展自己的外交手腕。“待老娘慢慢釣你……”想到這裡,阿花站起來,拿起另一瓶酒,搶過何本霖手裡已喝光的空酒杯,又斟滿,送到他跟前:“老何,您再喝這種酒吧!”
何本霖一看酒杯上的商標“二鍋頭”,連忙擺擺手說:“阿花,你是知道我海量的,這種酒,我喝不慣……”
“哎,老何,您今天怎麼啦,老推託!……”
阿花不高興地:“怎麼,您討厭我?……你們這種男人!哼……”
何本霖只得陪笑道:“阿花,你別生氣,……好啦好啦,我喝!”何本霖說著,接過酒杯喝了幾口。
兩人閒談了一陣,何本霖已把一杯二鍋頭喝光了,看看手錶,他起身要走,卻被女主人攔住:“才九點!再坐會兒,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何本霖被女主人按回坐在靠背椅,就在這時,他一眼瞥見阿花凸隆的肚子,忽然心中一震,眼睛呆滯起來。
這個可怕的女人竟然不讓他走,而且還在給他倒酒,她安的什麼心呀!難道真的要釣他上鉤?要知道,她的丈夫現在就在招待所裡,就在離這座樓不遠的一幢高幹樓上!……
想到這裡,何本霖又一次惶恐起來;他帶著哀求的口吻說:“阿花,我還是回去吧!……”
女主人瞅他一眼,嘻嘻地笑著,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頗認真地說:“怎麼,老何,您怕了?想當初……”她說著,走過來,把身子緊靠在何本霖坐的靠背椅上。
何本霖聞到一股芬香的味道,這芬香,是從這個女人身上飄蕩過來的。
賣弄風騷的女人和賣弄學問的男人好比兩個鄰居。他們的關係可以從自命不凡的態度上看出來(引雨果《笑面人》第二部第一卷第三章)。人類非禮之糾,不道德的慾念,一直潛伏在身上,倘一旦克制不住,便要惹出許多風流韻事。換言之,一個人身上野獸的一半一旦征服天使的一半,這人便要跌入泥潭之中,可悲的一幕便拉開了……此刻,何本霖又一次處在這個危險關頭;他誠惶誠恐,渾身痙攣……他再一回央求:“阿花,你……你說別的……”
何本霖此刻嘴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苦味。自從去年底他妻子——小五哥姐姐姚裴英知道自己與這個女人的曖昧關係後,便與他翻了臉,一氣之下,請病休回娘家長住。他三番五次寫信催她回城(她在本市電影院工作),她一封信也不回。前幾天來了回信,卻說要與他離婚。信中說:“你不怕沒有老婆,我也不怕找不到丈夫!我還年輕,今年才三十六歲!”……何本霖自然不曾想到這一步。他知道自己的年紀,他曉得這是女人生氣的一種表現。這是她的一種本領!況且,他何本霖已經離婚了一個!……
阿花嬉笑一聲,走到他面前,拿手撫摸著自己的大肚子,並掀起衣裙,裸露孕肚,說:“老何,您還沒祝福我呢!”在這女人未孕時,她的肚臍眼凹陷著,肚皮是光滑的,而今卻變了樣:肚臍眼被凸現出來,十分明顯,一條淺藍色妊娠紋從臍口往下延伸,十分平直……何本霖不敢正視她。她卻笑著不語。
“我?“何本霖畏縮地看了看這個女人,眼皮跳了跳。
“老何,難道您不知道,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做母親了,而您,”阿花壓低嗓門說:“您就要做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