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49)
俞明德文藝精品樓
他從“張家秀”腳邊走進來,因為這裡的圍牆早倒了,院子便不成院子,門口這幾根大石柱有的搬走了,有的還在,但歪斜了。他認得侯大春姐妹租住的房屋就在這座落沒院子的後面,於是,他走過石門,走過蓬鬆、青青的蒿草,來到一座比一層樓稍高、但比二層樓低的房子。
他走上石階,在大門口遇見一位手拎籃子的老大娘,她正是房東張大媽。她要到街上去買菜,見他是來找二春的,便對他說聲“在家呢,吃午飯時她就在家”,說著出門去了。
他站在廳堂,朝樓下廂房喊了喊,沒聽見回答,走過來推推廂房的門,門是虛掩的,他推開了,走了進來,朝樓上喊了喊,回答他的仍是一片寂靜。
這時,他覺得自己腦袋又暈眩起來,便在圓桌旁一張木凳子上坐下,過了片刻,忽然從廂房窗口吹進一股冷風,他覺得自己清醒了些,拎起那份未整理好的地質資料,便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去,這時,就在這時,他聽到樓上有響動,像是樓上有人!他輕輕地朝樓上喊了聲“二春,二春……”可是仍不見人回答。“明明樓上有人,怎麼……”他詫異著,便往樓梯上走來。
他知道,這樓上只能算閣樓,原先只是放缸罐、雜物之類,後來秦鷹被關進監牢後,大春和小春在該市工作時便租了這房子,一九七四年秦鷹重新工作了,兩姐妹租住這房子,去年年底,侯二春隨鑽探隊調來,也會到這裡過夜,於是,人多了,樓板放低了(嚴格說,只放低了半米),才使閣樓住進了人,作了三姐妹的睡房。本來這裡放著兩張床,一張是中山床,一張是高矮床,高矮床二春睡,中山床侯小春睡;大姐侯大春在實驗小學裡有她的宿舍,有時回家過夜,便和二春合睡。自開春那次鬧事後,小春乾脆把兩姐姐趕到樓下廂房裡睡,自己便獨占了這個閣樓,如今,那高矮床上堆著電視機等配件,沒有蚊帳,沒有棉襖,不成為床了。
阿牛上樓時,先是看到這不成床的高矮床,然後看到的是靠窗口的那一張中山床: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頂個人睡的尼龍蚊帳;它呈橘黃色,四方格網,質地鬆軟、極輕,那窗戶開著,不時吹來一股風……那風當然是熱風,把蚊帳邊角吹起,飄動著,猶如迎風飄蕩的薄紗。
蚊帳是透明的;透過這透明的蚊帳,阿牛瞧見另一邊的東西:在似蜘蛛網的四方格網的中央(蚊帳很長,幾乎曳到地板上),在蜘蛛常盤踞的地方,有一團奇異的物體……一個幾乎是裸體的姑娘!自然,她並不是真的裸體,而是穿著襯衣,蓋著一條紅色絲綢被單。但是,被單已被睡著的姑娘踢開,上身坦露著,下身被裹住,被單一角已拖拉在地板上。她上身穿著襯衣,卻是透明的,尼龍絲做成的背心。這姑娘正側著身睡覺,透過背心,阿牛看到是一隻紗布做的胸罩,罩住這姑娘的一個突兀而起,無法雕刻、圓圓的乳房,那白皙的肩胛、脖子和臂膀完全顯現出來。再看那被被單遮住的拱起的臀部和捲曲的雙腿,這真是一幅女人莊嚴而聖潔的畫像!
阿牛看著,看著,不覺驚呆了:過去,他從未闖進哪一家姑娘的閨房,也從未看到過這種姑娘魔力般的睡態。只是在地質學院求學讀書時,在法國作家雨果寫的《笑面人》書裡,他看過鬱茜安娜小姐的睡態,那也是描寫而已。可是,如今鬱茜安娜到了他的眼前,他自己倒真的要像是笑面人了!
他覺得自己眼花繚亂,神態不清,拿手摸摸自己的額角,燙手得厲害,他知道自己發燒了,快要昏倒了,便趕緊拉過一張紅木凳子,坐了下來,用手托住自己的頭,閉上了眼睛。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看見了不遠處的床上的半裸體的姑娘。這是誰呢?是一個女人嗎?因為她側著身子,不僅沒有看到臉(臉被她的一隻手蒙著),而且連頭髮也看不見(她的頭髮被蒙臉的手拿著一把骨柄扇子蓋住),所以,他不知道床上睡的是誰。這時,他忽然記起張大媽剛才在門口說的話,便斷定這一定是二春午睡未醒。
“是二春嗎?阿牛心裡想著,”這是維納斯,睡在無邊無垠的海洋上,神聖不可侵犯!這是雅典娜,像清泉一樣純潔、無邪!這是阿佛洛狄忒,正安臥在巴斯林頓聖山上!……
阿牛讚歎地,似乎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姑娘的醒來……
他一向是敬重這侯家二姑娘的,而且,人在遇到突如其來的情況時,往往會想得很多,想得很遠。此刻,阿牛正是這樣。……他想起前幾年和她一起插隊山區的日子裡,這位姑娘是穩重的,雖然她待人熱情、大方,但從來沒發現她輕佻、飄浮、放浪過。可是,如今,看這半裸露的身體,亂糟糟的被窩和這帶有放蕩不羈的似魔鬼一般魅力的睡姿,那裡像是二春!這種神態像曼莎琳,像狄安娜,又像赫拉!……“會不會是侯小春呢?”阿牛想過。
一個未婚的、二十六、七歲的男青年,遇到這種奇妙的時刻,也會胡思亂想的。此刻,他心緒如麻。他想逃走,立刻就下樓去,倘若床上睡的不是二春,而是小春,他真的要這樣做,可是,他沒有站起來,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她是誰呢?是二春嗎?可惜他沒有勇氣,他不敢向前走進一步,更不敢走到床頭,以便看清那姑娘的臉,和那不是捲起的燙髮,他就是缺乏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