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53)
俞明德
哲學上有兩個概念:必然性和偶然性。雖然是不同概念,但是有機地辯證地聯繫在一起。偶然說出的一句話,有可能辦出一件大事,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這裡面當然有它成功的內在的因素。如今,這幾個女生便有這等本事。她們如此這般地說著,開頭當然是說著玩的,可後來卻當真了,她們隨後便馬上決定:串連去!去北京串連去,瞞著自己的父母,偷偷地去!並且,願意帶小春——這位比他們小幾歲,才念小學本來不能出外“革命串連”的黑“九類”子女(註:黑“九類”,當時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叛徒、特務、內奸、走資派、臭知識分子)的女友一起去!
這些都是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她們居然都瞞過自己家裡的人,居然弄來該縣文革接待站開出的串聯證!小春瞞過兩位姐姐,在女友的幫助下弄來了一本初中的學生證。因為當時只要有學生證(按規定,串連的紅衛兵須是初中以上)和串聯證(按規定,只有經過批准才能領得串聯證),便可以暢遊全國各地(在當時,叫“煽革命之風,點革命之火”),便可以乘車不要錢,吃飯不要錢,住宿不要錢。既然不要花什麼錢,小春便不用發愁,她身上總共才有五角錢,便高高興興地和這些女同學上路了。
這幾個女同學坐長途客車,從縣城出發,經幾個地、縣,到了省城,當天晚上換46次直快列車,經上海時,其中一位旅伴說,上海是個大世界,應該下來玩玩,於是她們便在上海站下車,逛了國際飯店和原來的大世界(可惜那時哈哈鏡被紅衛兵打碎了,裡面也不熱鬧了,雖然同時演戲又放電影,但都是革命樣板戲,她們不愛看)。第三天,她們爬上火車,直奔首都而來。
到了北京市的一個文革接待站,當接待人員聽她們口音,知道是從海防前線來的紅衛兵小將,更是分外熱情地接待。那時,紅衛兵是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紅色先鋒,是大造“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勇敢尖兵,簡言之,紅衛兵是毛主席的闖將,毛主席是紅衛兵的統帥。所以,紅衛兵小將到處受尊敬,像遠征的愷撒一樣。儘管這些紅衛兵乳臭未乾,或者嘴上沒毛。要是當時紅衛兵運動再蓬勃發展下去,中國真要為紅衛兵建造凱旋門了。這些從海防前線來的女紅衛兵之所以受到該接待站人員的特別歡迎,除了是海防前線外,大概還由於當時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是“地瓜燒”即該省人的緣故!果然,過不久,陳伯達接見了她們。這個連普通話都說不準的中央首長(你聽過他在一次主持百萬紅衛兵檢閱大典上的“現在開會了”的話,那像是什麼普通話!)不外乎是說“你們是紅衛兵小將,我支持你們”,來了也是“希望你們沿途‘煽革命之風,點革命之火’,看到我們國家的大好河山,決不讓走資派篡奪了去”等等。
這幾個女生也真能幹,她們竟懂得到郵局發電報,把陳伯達的意見與講話,連夜發到省城,發到T市。於是,街頭巷尾便到處傳頌,傳單標語便到處張貼。陳伯達在本地人中多了一首頌歌,這幾個女生臉上也多了一層光彩,似乎她們作了一件應該做的也是了不起的大事。
後來,她們來到了誕生“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地方——北京大學,來到了清華大華、人民大學等幾所高等院校觀看“革命的大字報”。十月十五日晚,她們同從全國各地來的百萬紅衛兵一起,在天安門廣場上接受毛主席第五次的檢閱;更幸運的是他們這幾位海防前線來的紅衛兵女將被特地安排在緊靠天安門城樓金水橋畔的小觀禮台上,對毛主席看得更明晰了。回到住所,他們一個個輾轉床上,徹夜不眠!
經過這一番鍛鍊(當然其中包括旅途辛苦,女生們年紀小,生活經驗畢竟不豐富,造成了種種困難等等),這些女生儼然老練起來,像是服一種催生素,她們於幾天時間便長成大人了。她們膽大了,眼界拓寬了,想的東西也多了。就在這次檢閱後不久,中央文革小組辦公室發出通知,宣佈串連停止,在北京的全國各地的紅衛兵應當迅速離開,回到原地“就地鬧革命”。聽到這個消息,這幾個女生回到住所一討論,產生意見分岐了,有的說“我們應當聽中央的話,明天就回去”,有的說“管他的,在北京我還沒玩呢……”最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竟吵開了。隨之,她們分散了,各奔前程:那位領頭的女生一個人乘火車返回本省,一個女生去東北繼續串連,另三個女生和小春一塊乘京廣路快車,到武漢時又分手了:那個女生乘輪東去,準備到南京、廬山一帶遊玩,然後取道上海回來,而小春呢,則要到韶山參觀,因為這裡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她想,到韶山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便就回家。
所有這些,無疑地,在當時,或是現在,都是一類大膽的有時連大人也不敢想像的行動計劃。這些女孩說走就走,第二天,便分道揚鑣了。
單說侯小春,隻身南下,先到長沙,參觀了毛主席讀過書的第一師範,併到了附近的橘子洲頭,想起毛主席1925年寫的詩詞《沁園春——長沙》,又看到幾個紅衛兵下河游泳,不知怎地,她被激起了一股熱情,下河游泳了,這時正值寒秋季節,北風凜咧,河水刺骨,在岸邊只游了幾分鐘,她便覺得渾身麻木(拿手指擰腿,也不覺得疼),慌忙爬上來,一邊穿衣,一邊牙齒直打顫。一回到住所,她便病了,而且病了三天,又是發熱又是發冷。不過,她絲毫沒有後悔,因為在她想來,自己曾經到過毛主席當年游泳的地方游過泳,畢竟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
病稍好,她便坐汽車來韶山衝。在韶山的幾天,更值得她追憶:她聽毛主席事蹟展覽館的同志介紹主席的偉大生平,到主席故居參觀偉人的誕生地,去對面韶山學校聆聽毛主席於一九五九年回故鄉時到學校和師生親切會面的報告。在這裡,她得了一枚毛主席故居的紀念章,在故居前、荷花塘邊照了一個相。如今這兩樣東西,不定期鎖在她自己的那個小鐵箱裡珍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