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54)

俞明德

有一句俗話,叫煉膽,意即膽量是越煉越大,“膽大是賊”,這是其中引伸出來的壞的意思。當侯小春從韶山回到長沙時,忽然見串連的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中央的那個通知,人家根本不理會,紅衛兵們還貼傳單,說那是一個壓制紅衛兵運動的反動文件!於是,她忽然想起應當去桂林玩玩;不是聽說嗎,“蘇杭富庶天下,桂林山水甲天下”?!就這樣,她決定到桂林走一趟。

又有一句俗話:膽過大了要破相。賊,畢竟後來要被抓;儘管她以前多次作案,均被僥倖躲過。就在侯小春去桂林的途中,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了,她的人生開始走入一個迷茫的、混沌的世界。

最初發生的都是小事,比方說,在一個曠野,自己乘坐的這列火車忽然停開了,原因是前一個火火站裡紅衛兵太多,把好幾列火車攔住,她乘坐的這列火車無法進站。前不著村,後不靠店,她隻身一人,萬一下去找吃的,車開走了,在這人地生疏的偏僻山谷,自己可要怎麼辦!所以,這一次她是餓了一天一夜。還有在快到柳州的一個火車站,她由於不小心,身上的錢包連同學生證、串聯證都給小偷扒走了。丟掉了這兩件寶,她寸步難行。因為這是她旅途生涯的保證。就是憑著這兩樣東西,她到各地接待站借了錢,賒了糧,甚至還討要了棉大衣。如今它們丟了,叫她吃什麼!兩天來,她幾乎成了乞丐!

從長沙到桂林,要在柳州換車。柳州是個中心大站,京廣路和湘贛線路的火車在這裡交匯,從京廣路南北方向來的旅客,如要去桂林,都要在柳州換車。要是平時,車子是不會擁護的。可是如今是紅衛兵串連的歲月,數以萬計的小將們都要去桂林飽嘗錦繡山河,你說能不擁擠嗎?!

好不容易等到一趟開往桂林的列車,可是當小春擠過去一看,只見列車四周已經圍滿臂掛紅衛兵袖章的人們,人頭鑽動,就像滾翻的波浪;人聲喧嘩,好比巨浪搏擊礁石發出的聲響。人們揮動著拳頭,跳呀嚷呀,車廂裡就是不開門,也不開窗,因為車廂裡已經站滿了人。車下的紅衛兵們上不去,又不甘願列車開跑,大家都想擠上去,便乾脆把列車攔住,有一批紅衛兵竟橫臥在火車頭前面的鐵軌上。

侯小春不顧一切地往站台擠去。這時,她忽然看見幾個凶悍的男紅衛兵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根自來水管,龍頭朝一個已經被打破玻璃的窗戶裡塞進去,那噴射出的一股股水,直湧進車廂裡,只聽得車廂裡一片哭喊聲、臭罵聲。這顯然是報復,是上不了車的紅衛兵對上了車,不肯開門的紅衛兵“戰友”的報復!

報復!有時會有結果。水龍頭一陣進攻後,這節車廂的另一個窗口忽然開了,說時遲那快,立即有一個男紅衛兵跳上去,抓住了靠窗的茶几一角,在另一個男紅衛兵、他的同伴的幫助下——他用頭頂住他的屁股,終於爬進車廂,接著,幫助他一些的男紅衛兵也被拉了進去,接著又是一個……看那形狀,猶如狼和狽合夥偷雞,配合得如此巧妙,緊張!……侯小春羡慕得不得了,也拼盡全身力氣,擠上前去,擠到車廂跟前來了。
可是她很快便失望了;誰願意拿頭頂著她的屁股呢?誰樂意伸出手,把她拉進車廂呢?……正在惶恐、著急之際,忽然又聽到“嗚”地一聲,火車頭發出了吼叫,冒出了一股濃煙。“阿!火車要開了,要開了……”侯小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在車廂跟前的擁擠的人群中擠過去,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車廂的門口、窗戶……

就在她跑向一個車廂的一個窗戶時,忽然這扇窗戶開了,從裡面伸出一隻大手,隨之聽見一聲喊叫:“喂!小同志,快上!”她喜出望外,縱身往上一跳,手被那只大手抓住,一拉,她終於爬進去了。

當時列車車廂裡擁擠的情況,是難以想像的,正如列車晚點是難以想像的一樣。擁擠到什麼程度呢?本來車廂的鐵牌上印著“定員108”,可是現在呢,乘客何止108,而是158、208、258!紅衛兵們有的坐到上面的行李鐵架上,有的鑽入椅底下,更多的是站在車廂裡,其中一隻腳落地,一隻腳懸空,活像“金雞獨立”。連廁所裡都擠滿了人,少則三個,多則五個。這是侯小春在坐車五個小時後尿急,趕到廁所推門才發現的。
她只好憋著。幸好女性有特別的生理功能,她憋得住!

前面說過,侯小春身上這時已是一無錢二無糧,從柳州到桂林還有一大段路程,這途中日子怎麼過?不用擔心,她有身邊這位扶她上車的熱心的旅客。是他,給她麵包;是他,給她蘋果;是他,給她方便:把座位讓給她坐,給她打瞌睡,他寧願自己“金鶴兀立”。一陣瞌睡醒來,侯小春要把座位還給這位旅客,但被謝絕了,並且說:“你是女同志,又是小孩。”這體貼入微的話,感動了這個十三歲女孩的心。她望著他,高高、瘦瘦的身材,扁平的鼻子,厚厚的嘴唇,蓬鬆的蒙著一層灰沙的頭髮,一雙閃著捉摸不定的光亮的眼睛。那臉是刮過的,看上去好像二十七、八歲(其實這人已經三十多歲了)。臂上掛著一個紅衛兵袖章,是首都紅三司的。聽這人自我介紹,侯小春知道他是桂林一帶人,在北京讀大學,這回是“殺回老家鬧革命”的。

接著,他問她的情況。她本要如實向這位恩人說,可是話到嘴邊又溜回去,因為她知道,要是說自己的爸爸是“叛徒”、“走資派”,被人關進牢裡,自己不是臉上無光彩了?……於是,她向那人說了自己是杭州西湖人,爸爸是做工的,還是老造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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