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55)
俞明德
虛榮心是一種妖蛇,它使人陶醉、迷惘、飄飄然;它教人虛偽和撒謊,又用一塊布把人的眼睛矇住,然後牽引你走向深淵,走向黑暗,走向墮落。侯小春自以為得意,其實,她自己倒被這條妖蛇纏住,而人家——這位男旅客,卻騙不了,他見過世面,他懂得這女孩子的口音,甚至旁敲側擊,還懂得她的身世……總而言之,善良的心遇見了暴戾的心,羔羊遇見了惡狼,小雞遇見了狐狸,悲劇便離之不遠了。
原來,這個中年旅客是個桂林附近的流氓。他冒充首都紅衛兵,趁此大串連的混亂局面,專門在這一帶拐騙女紅衛兵。對此,天真無邪的十三歲女孩,自然不得而知;她完全被蒙在鼓裡。
這個流氓陪她在桂林下了車,然後帶她游灕江,逛像鼻山、蘆笛岩等名勝山水,然後又帶她到陽朔——他說“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不去看陽朔看看,那才傻呢!”,最後,在這一天天黑,在拍攝劉三姐“一隻小船輕悠悠”的岸邊,於一塊茂密的甘蔗林裡,強姦了她……
悲哀呀,少女的命運!她沒有歡樂,只有痛苦。所有在串連中得到的歡樂都煙消雲散,代替她的只有眼淚和失望。要知道,她才十三歲,不要說,發育不完全,就是人生,她才認識幾多時間?這太殘酷了,太無情了!從陽朔回來,她精神恍惚,痴呆著,像失掉了什麼。這個流氓繼續欺騙她、威逼她,用盜竊來的錢給她買了花衣裳和零食品。然後,他還把她帶到一個縣城,那裡有他的幾個同夥……要不是王阿九——當時他是本省銀盆市師範學校的學生——與一批紅衛兵來串連,路過這座城鎮時,於無意中遇見了她,才把她從極端痛苦中(她曾幾次自殺未遂)拯救出來,偷偷摸摸地帶她逃出了那座小縣城,否則,侯小春不知要遭受多少次的蹂躪和糟蹋!……
“命運的女神,如果你真的存在,真的保護婦女,你應當替我復仇,去懲辦那個流氓,懲辦那幫流氓分子!”侯小春常常竊想。可是,這能辦得到嗎?那是他鄉異地,雖然人面熟悉,可是遠隔千山萬水,告狀又有何用!何況 那是什麼年代?不要說,“公檢法”被徹底砸爛,無人受理案件,就說你小春自己,當時又是一種什麼處境:爸爸是“叛徒”、“走資派”“囚犯”,媽媽“畏罪自殺”……她不但掩蓋自己的傷疤,直至竟延伸出另一種東西,這就是對男人的報復:“命運女神辦不到的事,為什麼我自己不能辦到?”“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花言巧語,禽獸不如!”……
小春的這般行為,也許可以拿羅拉相比。羅拉把自己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獻給了他,可他拋棄她走了,不是再回到她的身邊,而是要把她永遠推開。羅拉病了一個很長的時期,終於恢復了健康,還添上一種風韻和神采。在她眼含著的那種動人哀憐的神情,是由於她純潔無疵呢,還是因為她罪孽深重?(引馬克·吐溫《鍍金時代》第十八章。)
侯小春戲弄阿牛的情形,是否也與羅拉的行為相像?
不管怎麼樣,她早熟了,她對人生採取一種漠然置之的態度,爾後她變成玩世不恭了,儘管這跟玩弄男性還有相當大的距離,但她對世界、對自己不抱有希望了,這就是大串連帶給她的“好處”,“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帶給她的“好處”!
由於存在原因,才存在結果。窺一斑以見全豹。讀者可以從上述簡略的介紹裡,找出侯小春墮落的癥結所在。
二
……侯小春此時忽然想起養父的母親即老阿婆,十歲那年,養父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革職為民,弄到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去勞動,她三姐妹便跟老阿婆回到養父的老家。那時,參加革命多年的秦鷹頭一回被“罷官”,老阿婆已是七十多歲人了。
老阿婆雖然進城享福幾年,但愛勞動的本色沒有改變。每天一大早,便起床,提了只小糞箕,拿一把竹叉,到村前屋後去撿豬糞。那時候侯小春只是個孩童,只知道好玩,常跟在老阿婆後面去拾糞。有一回,為了一頭豬正在拉下的一小堆糞,她和鄰居一個男孩吵架,把那個男孩的臉都抓破了。還有一回,她看到路上有一小堆糞,自己卻沒帶糞箕,又見一個女孩提著糞箕跑來,她生怕被她拾走,急中生智,乾脆彎腰用自己的雙手,把糞捧回家。一路上,行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誇她“有志氣,有出息!”回到家,老阿婆給她端來了一盆熱水……
從此以後,老阿婆更加疼愛她,凡事都讓她三分。自然,兩個姐姐更惹不起她了……
老阿婆平常生活十分節儉。雖然養父母親以往有薪水收入,儘管家裡人口多,姐妹小,經濟有一定負擔,但比起一般幹部來,生活仍是中上人家。養父母被革職後,起先,工資被保留,並不影響她家的生活。到了第二年,老阿婆有一天對家裡人說,因為你們的養父母拒不認錯,如今沒有工資只發生活費了。於是,生活被緊縮起來。她只記得,那一些日子,老阿婆一個星期要差他們三姐妹三趟(一人一趟)到店裡去,幹什麼?買鹽巴!一次只買五分錢!她侯小春嫌路遠,有一天甚至罵老阿婆:“奶奶!我不去買了,你自己去!幹嘛不一次把鹽巴買回來,叫我們走腳次!”老阿婆不但不聽,還罵她:“她們兩個都不吭氣,就是你嘴,鬼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