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64)
作者:俞明德
且說吃罷晚飯,阿花請王阿九到她房裡坐,和他提一起一件事:“小兄弟,你曉得老林這回發了脾氣?”
王阿九點點頭。因為他已經知道,為了砌前面這座三廂房的地基,林海伍和蔡阿花大鬧了一場。前些日子,還是林海伍讓了步,聽從了妻子的意見,改變了主意,同意把三廂房蓋起。
“如今,我合計著,要蓋房,至少還要買一半的杉木。也就是說,還缺十幾棵一丈六或一丈八的木料。前些日子老林已把水泥和鋼筋從銀盆市運回來,但木料,我料想他辦不來。”
王阿九明白這位女主人的意思,便爽朗地說道:“這樣吧,明天我去杉場走一趟,如果價格合適,就買一批回來吧!”
“哎呀,小兄弟,那真要感謝您了!”
“嘿嘿,這是我能做的。要說謝嗎,我還得謝您,還有您老林呢!不是你們,我會今日從看守所出來!”
阿花只是笑著。
王阿九坐了會兒,便回房睡了,下半夜,他便輕輕推開門,爬到後房阿花大妹子阿卉的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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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當王阿九吃罷飯,要往四、五十里的自由杉場去時,蔡阿土來阿花家,探望即將坐月子的阿花。
當即,由王阿九出主意,阿花同意,請阿土陪王阿九去杉場走一趟,順路到縣城借部貨車,把買來的杉木運回來,阿土滿口應允下來,回家和侯小春說了一通哄騙的話,便又到阿花家裡,於是,兩人坐散車,先到二、三十里遠的縣城,王阿九向貨車隊一個派頭頭借了一部解放牌大車,由阿土開著,直奔設在山邊一座水庫附近的自由杉場。
從縣城出發,有一條簡易公路修到水庫;這是該縣一座最大的水庫,一九五八年由於水庫未建成,發了一場特大洪水,淹沒了本縣幾萬畝良田,沖毀了洋面上數以千計的房屋、倉庫。之後,全縣人民總動員,兩年時間內便把水庫建成了。可是如今,這水庫的壩頭上及四周的大小山徑上卻被闢成了買賣杉木等各種木材的自由市場!而且,居然無人過問,儘管這裡距縣城才二、三十里。
阿土開著車子,一路上只見車水馬龍,載的都是從杉場買來的木材,除了大車,還有拖拉機、膠板車、甚至腳車也能運杉木。此時,他看到就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她騎的這輛半新不舊的腳車,能運著七根七尺長的不大不小的杉木;這些杉木被巧妙地綁在車身上,她騎在凹凸不平的簡易公路上,居然不搖不晃!“嘖嘖!嘖嘖!”阿土讚不絕口。他心裡不能不佩服:本縣婦女確是能幹,鄉下勞動婦女都是打赤腳下田幹活,因為男人們大多外出打石頭、騎散車或做各種小買賣,藉以餬口,所以,田裡功夫都由婦女去幹,犁田呀挑人類糞尿施基肥呀,樣樣都是靠他們。想到這裡,阿土對坐駕駛室裡的阿九說:“阿叔,你剛才看到了吧?我就運不來!”
“什麼,你說什麼?”阿九正在想著自己的事,聽他問,十分詫異地。阿土便把剛才看到的情形告訴他。阿九聽了只是笑笑說:“這也是練出來的,沒什麼。”想了片刻,他吩咐阿土:“阿侄,你把車開到前面下車吧,不要開到杉場。”
“為什麼?”阿九笑了,“你把車開到杉場去,不是存心叫大家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阿土方才曉得阿九的意思,原來這也是做買賣的訣竅;要是買主知道你是特地開車來買貨的,他就要“捏鼻腔”——把價錢提得高高的,看你買不買……阿土想到此,不得不從心裡暗暗佩服阿九。“你可真是有心眼的人!”阿土心裡說道。
車子開到離杉場約有半里的公路邊停下。此時,阿九看見一個男青年拉著一板車杉木過來,後面推車的是一個青年婦女,猜想這是一對從沿海來買貨的夫婦,便走上前,攔住板車,問這位男的:“哎,同志,杉場今日什麼價?”說著,遞過一支菸。
男青年把車停住,接過煙,點著,說:“丈四三寸尾一棵二十元,丈六三寸半二十五元。今日價錢還可以。”說著,又拉著板車走了。
阿九把行情問到,心裡有個數,便和阿土向杉場走來。
只見遠遠地,在水庫壩頭和附近的大小路上、坡坎突出及凹部,豎著的杉木、松木及各種類型的木材,密密麻麻,黑黑壓壓,猶如停留在港灣的無數大小漁船的桅杆;那不計其數的賣主和買客擠集一起,人頭鑽動,人聲嘈雜,宛若萬千箱的蜜蜂釀蜜時發出的“嗡嗡”聲。真是繁華的市場,自由的市場!可以說,它要比城鎮任何市場,市場的任何時候(比方說早市吧!)都要熱鬧五倍、十倍!只是這裡花色品種單調些,僅一種:木材,儘管這木材又分杉木、松木及其他統稱雜木的,還有剝皮不剝皮及其尺寸長短、樹身細粗之不同。
阿土可從未見到過這麼大的世面,他早看得眼花繚亂,甚至當他走到壩頭中心地帶時,他幾乎擠不過去了,像是害怕自己丟掉似的,他緊緊地眼著阿九,慢慢地往前蠕動。
他倆邊走邊看,並沒有問價,雖然不少賣主都伸出手來拉他們,張口問:“同志,要買什麼貨?您看吧!”但他倆只是搖頭,或阿九隻是說:“我們隨便看看。”
就這樣,阿九帶著阿土,幾乎走遍了全杉場。然後阿九和阿土在壩頭旁邊的一條較寬的路上停步了。
這兒杉木少了,但人依然擁擠,因為這兒擺設了許多攤子,有各種零食的,有“代客煮飯”的,有“小客棧”的,甚至還有幾處賭博場!
阿九讓阿土在這兒等著他倆剛各吃罷一大碗高價興化粉,問阿土,阿土說他買不來,叫阿九一人去討價還價,自個兒提著個印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字樣的破舊挎包(裡面正裝著一筆錢),鑽進前面的人群去了。
壩頭杉場如何熱鬧如何糟糕,阿土畢竟沒有來過,不知虛實,今天一來,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大飽眼福了。一種好奇心驅使他的兩條腿。於是他朝蹲在一角正進行賭博的一堆人走來。
原來,這些人是拿八張撲克牌做賭具,其中一人做莊,莊家和其餘三人各拿兩張牌開牌後看各人是什麼牌,一對“皮蛋”叫“天狗”,牌面最大,贏其他三家;一雙“六點”叫地龍,排行老二;第三第四各有自己的牌面。阿土看了一陣,這個做莊家的青年人幾乎都是輸,那三個青年人幾乎都是贏。莊家憂愁滿面,一邊拿眼看看圍觀的人們,一邊洗著這八張撲克牌。那三個贏錢的自然是笑吟吟的。這時,他們背後,有兩人大叫起來:
“怎麼樣,看今天勢頭,莊家準輸,你說,敢不敢押?”其中一人說。
“敢押!準贏!”另一人附和著,隨之把一元錢押在其中一個贏錢的賭客的賭註上。那先問的這一個也押上一元錢。接著,旁邊有一個一身穿著山裡人特有的簡樸黑衣黑褲、臉膛黝黑的青年人,也拿了一元錢押上。
這時,只見莊家一開牌,臉又白了,原來他又輸了。這時候,後面圍觀的人紛紛掏出錢,押在這三個贏錢的年輕人。
可是,不知怎地,當山裡人和圍觀的人們的押注增加到五元、十元時,莊家開始贏了。山裡人和押注的人們並不甘心,又押注十元、二十元,但還是輸……
也只是一刻鐘,莊家已經贏了一百多元錢……
半個多鐘頭過去了。山裡人一邊掏腰包,一邊眼淚汪汪了——他今天剛剛賣出去的幾棵杉木辛辛苦苦得的四、五十元錢已全部輸光了!本來,他是要用這筆錢到城關買高價大米回去的——他家裡已缺糧;本來,他只是地農副業看看熱鬧,想僥倖贏幾個錢,沒料到……他蹲在一邊抱著頭,竟低聲哭泣起來。
阿土看他,心裡也是酸酸的。正想走過去問他情況或安慰他幾句,卻看見這四個賭博和那背後兩個最先押注的年輕人先後走了。瞧他們六個人的神態,阿土無意中瞧見其中那個做莊家的竟對另一個賭博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像是一夥的,好奇心又驅使阿土走過去探個究竟。
他跟蹤到簡易公路過去的一個陡坎,只見這六個人已湊合在一起,只聽其中一個低聲地說了一句“今天又可以找‘小白鞋’了!”然後一起揚長走了。
阿土聽得莫名其妙,連忙過來告訴這位黝黑臉膛的山裡人。山裡人一聽便破口大罵,原來這六個人正是一夥賭棍小集團,他們裝著不認識,故意耍花招,先讓莊家輸,以吸引圍觀的像他這樣想僥倖取勝的人,然後當大家爭著下押注的時候,莊家便贏了。他們贏了線,便在這攤上或到館店大吃大喝,晚上便到附近樹林絲中的一家“小客棧”,找一個外號叫“小白鞋”的不要臉的中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