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68)

俞明德文藝精品樓

這些奧妙,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似乎很難理解,可在前幾年,特別是在一九七六年,卻不足為奇。像阿花丈夫林海伍那樣官居高位又有實權的人物,不要她自己張口,便有一些人去巴結奉承、願效犬馬之勞。他們為的是日後為自己圖個什麼便利和益處,比方說,讓自己兒女招工呀上大學呀,等等,而林海伍呢,也會“開後門”,“儘量照顧……”

蔡二嬸成了蔡阿花的全權代表,第二回承受使命;通知各工仔次日來阿花家蓋房。

不言而喻,這時候,她像個大使。

她自然而然也是代言人。

因此,她今天顯得分外神氣;衣服是換過的,按這裡的風俗:穿紅衣服是辦喜事,所以,她今天特地穿上紅色的衣服,儘管這是出嫁時娘家做的。布料還是斜紋的。她的兩片嘴唇是張開的,那是笑。笑也就是得意。她的腳步是輕快的,在村莊裡走,過去人們從來沒有看見她像今天這樣的腳步。她的雙腳似乎裝上哪吒用火輪子。要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她已經走過了一半的村子,一連通知了好幾家工仔。
於是,蔡二嬸成了人們羡慕的人物。

“哎,阿嫂,你瞧她,換了一個人樣了,我還以為是哪家的新媳婦呢!”路旁一位中年婦女對比她稍大兩歲的中年婦女說。

“嘖嘖,人還有這種福氣!兒子當了司機,他母親也沾光了。”蔡二嬸走過一座房子時,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對她的丈夫說。

丈夫瞄了瞄,嗔了妻子一眼,不吭氣。

“都怪你!老子不爭氣,生的兒子也不爭氣,咳,嫁了你,倒八輩子霉!”妻子抱怨說。
“去去去,你還去洗衣服,要你多嘴什麼!你曉得不,‘一嘟嘟,二宰豬,三投機,四支書’,如今這開車的,算是第一號紅人哪!我們算什麼,你有本事,你為什麼不生個爭氣的兒子?!”丈夫說著,扛起鋤頭,走了。

其實,蔡二嬸今天做了紅人,雖說是沾了兒子當司機的光,更主要的是,她博得了蔡阿花的喜歡,換言之,她踏上了銀盆市市委常委的門檻。這位銀盆市黨委和半橢灣地區的那位“反潮流戰士”又是至交。這樣,蔡二嬸也就放寬心了。所以,當她走過村尾的田埂時,在田裡勞動的人們便議論開了:
“真夠瞧的!我早說了,別看她像個李翠連,可咱們村裡就算她有本事。你們信不信?要不了幾天,她丈夫便會從學習班裡放出來!”

“你的話過去我不信,這回我心裡服了。”
“你曉得不人家是做了多少人情呀!可你,還有你,會嗎?你會幫蔡阿花伺候坐月子嗎?你會把進口高麗參送給‘反潮流’戰士嗎?……你別打岔,我知道你家裡沒有進口高麗參,就是有,你也不會送,是吧?”
“……”

“可是我有!但我送了,人家會收嗎?你知道不,有多少人想到蔡何花家裡做工仔,可她就是不要,人家看不上呀!……”
這些話,蔡二嬸耳目頭聽了一點,但今天她有要事在身,便採取不理睬的態度,只顧自己趕路:還有幾個工仔住在別村,她現在要去通知他們。
蔡二嬸剛走到這一個村莊的村頭,忽然圍來一群孩子:孩子們叫著嚷著,從那邊跑來:“快來看新娘子啦!快來看呀!”

蔡二嬸被孩子們圍擾著。
要是平時,蔡二嬸早瞪起了眼睛,那張嘴唇早像機關槍了。可是這回、蔡二嬸卻乘了,她不但不凶斥孩子,反而笑著,從口袋裏摸出一把糖果,塞到孩子們手裡,說:“這個給你,這個給你……”
孩子們嬉笑著,紛紛把手伸出來。
更小的孩子大聲叫著:“給我一個,給我一個!”其中拿到糖果的一個大孩子叫著:“咱們走吧,看瘋子去!”

於是,孩子們便跟著他,一窩蜂似地擁向前。
蔡二嬸一看,果然在前面一棵大榕樹下站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婆。
遠遠地,蔡二嬸看不清瘋子是誰。所以,她也往前走。
但到眼前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當她折轉身子,欲往旁邊一條叉路拐去時,卻被瘋子追來攔住。
瘋子居然認出是她。

瘋子開口說話了:“啊啊,好二嬸,我求求你,我要到她家做工仔,你積積德,我的天哪……”
原來,這瘋子家住在隔旁一個大隊。她二十多歲死了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守了二十多年的寡。文革中,她小兒子在本地中學讀書,參加什麼紅衛兵組織,離開學校到社會上鬧革命,後來便失蹤了,連屍體都找不到。半年後,有人說,某某中學水池裡有一副孩子的骨頭,她便跑去認,但已經腐爛了,留下一副骨頭,天曉得是不是她小兒子!大兒子在本大隊也是造反派,不久,成了本縣造反派的頭頭,被結合進革命委員會。今年反擊右傾翻案風一開始,大兒子便進了學習班,前不久,被說是1967年10月3日公開槍斃對立派一個頭頭的幕後總指揮,已被公安局扣留起來,過幾天要依法判刑。媳婦本來和兒子感情就差,兒子一扣留,她就離婚,帶了一個女孩回娘家了。老太婆先是央求“反潮流戰士”,碰了壁,爾後聽林海伍回來,連忙提了兩隻大公雞一到蔡阿花家,也吃了閉門羹。這回聽到蔡阿花要蓋房,她托蔡二嬸向蔡阿花要求讓她也一做工仔,又被拒絶。本來這位寡婦想:儘管自己的大兒子那陳和“反潮流”戰士,林海伍是死對頭,但自己的小兒子還是你們一派的,姑且念及自己的小兒子,也許你們會憐憫、寬恕自己的大兒子。她是懷有希望的。但她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樣地破滅了。她想到自己一個寡婦到頭來落得這樣的結局,於是便瘋了。蔡二嬸畢竟有一副軟心腸。女人惜女人。二嬸也沒想到寡婦會這樣,不免心酸了,眼眶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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