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69)
作者:俞明德
她向疯子说:“老大嫂子,你放了我吧,我再去和阿花说说看。”
疯子笑了,松开了手。
疯子沿路走,沿路在喊:“我要去做工仔了,我的阿毯(她大儿子的土名)要放回家了,要放回家了……”
可是,蔡二婶的代告又失败了,蔡阿花并没有答应疯婆的再次央求。她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活该!谁叫她儿子和我们老林绊脚!”
过了几天,就是阿花新房动工的第七天,人们从半椭弯荔城镇和大海相交通的那条内河边捞起了一具尸体。这尸体便是疯婆。也许寡妇是跳河自杀的,也许她神志不清,失足掉下河溺死的,也许……作者曾听到一件事,说是有一位疯婆与另一位疯子相爱,有一天那是春天挑花盛开时节,那位男的在对岸喊“来……来……”这位疯婆便下河了,想涉水走过去,结果被淹死了……。会不会是她呢?难道她也有一位疯了的男人吗?难道她也是得“桃花疯”吗?
我们许多人(包括作者自己)都认识这位寡妇,可以证实一点:她是非常守规矩的女人。她守寡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招花惹蝶的事。她没有别的爱。她把爱全部倾注到两个儿子身上。如今两个儿子都要先后去。她的爱被大浪吞没了。她只有满腹的怨恨和绝望。于是,她疯了,然后死了。
且说这阿花家里顿时热闹,沸腾起来,推土机从远处坡上运来红土,从近处田里运来黑土,有的帮泥水匠垒墙,有的踩泥浆以砌缝,有的挑着碎石头片,真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欢欢乐乐,虽经不上城市的建筑工地,但倒是一片繁荣的景象。
不久,阿花收到丈夫从银盆市寄来的回信,他说忙于运动,他无法回来帮忙。信主要的意思,正如阿花自己料想的,就是不赞成起屋。这是他听了王阿九、蔡阿土回城,介绍情况后,他才知晓的。丈夫在信中列举了几条,其中一条是说现时运动方兴未艾,起屋必然兴师动众,与时势不太适宜,另一条,盖土墙,不经久耐用,海边风沙大,别人盖土墙,那是资金不足的缘故,“我们家嘛,如果钱不够,则不要赶得这么急,何况你又未生仔。”信里最后是这样说的。阿花不看则已,一看,早冒火了;她喘着气,把信一撕,扔在地上,骂道:“狗咬吕洞宾!你不回家帮忙,还说三道四的!……”
当天晚上,土墙已经快要垒到一层楼了,可是,天不作美,下半夜突然下起雨,而且随风,雨又是斜下,这雨一会大一阵小一阵,直一阵斜一阵,纷纷打在新垒的土墙壁上。阿花的邻居们闻讯都起来了,有的拿瓦片,有的搬竹席,想把土墙遮住不被雨淋,可是,已经晚了,四扇土墙全被雨打湿了,到了天快亮,忽然轰隆一声,西面的这堵墙因首当其冲,几乎吃满了雨水,塌落下来。
阿花听到响声,浑身湿漉地冒雨赶过来,一见一扇墙倒了,她全身像是酥软似的,颤抖着腿屈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身上难受,便转回屋里。
当即,阿花便病到床上。
翌日,雨又下个不停,阿花只得吩咐着阿猪:“告诉泥水木匠和工仔,起厝暂停……”
- 母鸡也爱自己的孩子
当林海伍得知王阿九和蔡阿土两人在半椭湾搞砖瓦投机、妻子病倒的消息时,便马上直至荔城镇附近蔡阿花的娘家。
在荔城镇下车那阵,他又从蔡阿花的一个亲戚嘴里获悉他的妻子,竟瞒着他盖房,并且……他抠着一肚子气。他的气,一半是冲着王阿九发的——银盆市革命铁矿发生污染中毒事件,看你这个铁矿的负责人如何逃脱罪责!他的气一半则是怨恨自己的妻子,竟自作主张,要在娘家大兴土木,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而且这件事与王阿九砖瓦投机的事又勾在一起……
他赶到蔡阿花娘家一看,工程却停了,不见泥匠、工仔的影子,连大妹夫一家人也回去了,阿土母亲二婶也有事回家了,裸露在他面前的只是潮湿的土墙,杂乱堆放的砖块和搁在一角、和着雨水到处流淌的泥浆,叫他更不顺眼的是西边塌落的土墙,此时已成一堆废土!
“乱弹琴!叫你别起土墙,你偏偏不听!”林海伍站在废土堆前,心里骂着。不一会儿,他才转进厅里,迎接他的是阿花的后娘。这位女人傻气十足,见了女婿回来,没搭腔什么,不但没有搭腔,反而还冲着他笑呢!
“活见鬼!”林海伍瞪了她一眼,径直走进里屋妻子的睡房。
房屋,蚊帐搭拉在地上,屋里静悄悄的,散发着中药煎熬好的热气和味道。林海伍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把凳子上,闷着抽烟。
阿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她大叫道:“鬼,呀!……”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一想,原来刚才自己做了个恶梦,梦见一个满头散发的黑鬼硬要拉她走……她知道自己怀孕体弱心虚,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她一眼瞥见蚊帐外像是坐着一个人,连忙着拿手掀开蚊帐,一看,果然是坐着一个人,而且正是自己的丈夫!
“天哪!……”阿花拿手蒙着面,大叫一声。
林海伍依然抽着烟,不理她。
阿花只觉得有一股血流往自己脑袋里冲,见丈夫不吭气,她像是火上浇油;她又撩开蚊帐,直指着丈夫大骂道:“你这个狗心肝的!我人都病了,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说着说着呜咽哭了。
“活该!谁叫你不听我的话!”
“什么,我不听你的话?”
“叫你不要盖土墙,你偏偏不听,现在怎么样了……自作自受!”
“什么,我这是自作自受?”阿花被气得直摇头,过了好久才说:“天理良心,我起厝难道是为了我蔡阿花一个人,你都没有一份?亏得你说得出嘴!”
“我不是回信说了,不要盖土墙,钱不够,不要急嘛……”
“你住口!我高兴盖土墙就盖土墙,和你不相干!”
“不,和我当然相干!”
“这是用我叔叔寄来的钱起的,没有你的份!”
“我也有一份!”丈夫说,他触到前不久刚刚添置的花梨木圆桌,说:比方这桌子,就有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