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79)
作者:俞明德
“氫化物?”人們睜大眼睛。
秦鷹暗暗吃驚,只是吸煙。
人們喊叫起來:“弟子小學哪能來的氫化物?”
這時,一位護士長問:“那,為什麼侯老師病情最重?”
是呀,這是一個新問題。
人們又是一陣議論。
聽許校長說了一個意見:“也許這病跟病人的精神因素有關。反正大家都知道,這些日子侯老師鬱鬱寡歡。就是昨天上午,當她給五年級二班代課,剛講教一道有關四川大地方劉文采逼迫農民繳納地租的應用題時,突然有一個男學生大聲喊道‘打倒侯老師!’‘侯老師是右傾翻案風的風源!’。嚷畢,這個男生就跑出教室,緊接著,幾個男生跟在後面也跑了,整個教室亂鬨哄得像自由市場,根本上不了課,大春氣得哭了,當天中午連飯也沒吃。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找那個呼口號的男生責問,他說街上貼了大字報,都寫有‘右傾翻案風的風源’,侯老師是市委頭頭的女兒,所以……”
許校長看了看秦鷹,沒有再說下去。
房間裡似乎颳起一陣冷風,不啻到了嚴寒的冬天,人們一下子緊縮起脖子,面面相覷。
這時,聽一個上年紀的醫生嘆了一口氣:“這些小學生也真是,書不讀,倒熱心起‘政治’來了。”
“可是,他們幹嘛喊‘打倒侯老師’呢?而不說‘打倒侯大春’?既然叫她是‘老師’,也要打倒嗎!真怪!”一個護士說。
聽這了話,薛夢不禁回想起文革初期,一次自己臂掛“走資派”字樣的黃袖章回家,自己小兒子驚奇,嚷著吵著“幹嘛爸爸戴這種‘紅袖章’?嗯——嗯——我也要戴這種‘紅袖章’,知道孩子天真、最易模仿、但又極易上當,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是呀!能歸咎於孩子?歸咎於小學生們?想到這裡,薛夢只是苦笑,他沒有言語。他只是憤憤然。
接著,醫院齊院長彙報治病方案。
“同志們,”秦鷹見一些醫生、護士到了交接班的時候,作了簡短的表態,“子弟小學一批教師中毒,不能上課,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齊院長,請醫院按照剛才治病方案進行有效治療,市委全力支持,有什麼困難請及時告訴我們。至於哪來的氫化物,為什麼會中毒,我們要調查,也請醫院和鐵礦子弟小學的同志們協助。”
•她曾經是媒人
經醫護人員積極治療,鐵礦子弟小學的病員們陸續痊癒出院。重病號侯大春第一個住院,最後一個也出院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大春拖著虛弱的身子來季常家。
“多虧了醫生診斷病情,對症下藥,要不,自己便要做第二個阿珍了。”她想。
阿珍是季常的妻子,叫李秀珍,前年因氫化物吸入過量,死在市人民醫院;那時,她的丈夫正去外省學習。
大春一路想,一路走。
季常家住在職工宿舍區。遠遠看見那座坐東朝西的三層宿舍大樓。為了通風,所有靠東西方向的兩扇牆壁與南北之間形成一個三角形角度。這是一個新穎的設計,給人以一種藝術——建築藝術的享受。
季常家住在底樓。他分配一間小屋(過去堆放雜物,現在收拾給六十多歲的保姆住)和一間小廚房,走廊上一個小廁所是兩家合用的。前年夏季他妻子不幸身故,他幾次要求搬出,住進單身職工宿舍,以便讓給住房“困難戶”,但人們不肯,幾戶“困難戶”也不忍心搬。
當大春來到季常家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她原以為季常此時會在家裡,但推開虛掩的門,沒見到他,保姆也不在,床上睡著他,今年才四歲的兒子小冬冬。
她走進臥室,把一個裝著國光蘋果、雪梨的網袋放在桌面,轉身出門要走時,瞥見牆上的一幅季常妻子阿珍的頭像,她不覺得收住腳步,凝視許久,走進屋裡,坐在一張木質靠背椅子上。
桌面上立著一個有小腳架的鏡框,框裡嵌著李秀珍的一幀照片。瞧著照片,她依稀看到一位活生生的姑娘:
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雙眼皮,蘋果臉,嘴唇微微向上翹著,像是永遠微笑著,梳兩條小辨子,穿著點綴淡紅,桔黃幾朵菊花的綠色上衣……
大春眨了眨眼睛,幻想消失,眼前出現的仍是照片中的阿珍;這照片是結婚前由她——媒人帶給季常的。
小冬冬醒了。大春走進來,掀開蚊帳,輕聲地對小冬冬說:“阿冬,別哭,別哭,乖……”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一起睡……”小冬冬哭叫著,眼皮沒睜開,兩腳卻用力踢著。
大春心裡一陣悲涼。她知道小冬冬一定又在做夢,在想唸著自己的媽媽。
小冬冬眼皮睜開,一看是自己熟悉的阿姨,爬起,撲向大春,小嘴依然喊著“阿姨,我要媽媽一起睡,我要媽媽……”
大春忙給他穿上衣服,抱著他,坐在桌前,把蘋果塞在他小手,哄著他不哭,問他:“小冬冬,乖,阿姨問你,你爸爸呢?”
小冬冬說“晚上,爸爸和我吃了飯,就走了。我不曉得爸爸去哪裡。我爸爸今天就和我吃一頓飯。我知道,爸爸很忙,我不能氣他……。”
小冬冬是個愛說話的小孩。
大春聽了孩子這一連串的自白,緊緊地抱著他,說“乖,好孩子”。
她一邊等待主人的到來,一邊教小冬冬識字。小冬冬拿著鉛筆寫了“1、2、3”幾個數字後,摟住大春的脖子,開始打盹。大春的脖子是他的依託,她的膝蓋是他的床。孩子摟了一陣,終於把雙手和圓圓的小腦袋靠在大春的胸脯上,酣睡了。
聽著孩子均勻而細微的鼾聲,撫摸著孩子烏黑的頭髮,注視著孩子稚氣的、略皺著小眉頭和充滿單趣、稚嫩的臉、大春心緒又不寧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