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88)

作者: 俞明德

第二章 绝食

阿秋走了,老看守走了,侯二春回到桌前——囚屋里没有一条凳子,她只能站着,弓着腰,拿起钢笔,蘸着一瓶捡来的蓝墨水,描起图。

天渐渐黑下来,电灯没亮,从狭小的天窗射进来的暗淡的光亮更小,更弱,二春哪去理会,仍弯着腰,在纸上写着,画着……

她已经这样工作了好几天,从进看守所的当天今晚便开始了。

入夜,电灯亮了,侯二春心里乐了,站在那里写呀画呀竞忘了周围的一切,他忘了自己肚肠咕噜,只是当老看守端着一碗地瓜米饭,走到门口对她喊:“侯二春,吃饭了!”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被关在铁笼里,肚子真的饿了。

侯二春走到已经打开的铁门,接了饭碗,站在那里,很快地吃起来。她突然记起什么,转身走到桌前,一边吃一边看到刚才自己写的画的纸。看了一阵,她眉头一扬,把饭碗搁在桌角,弯腰拿起了笔。

这情形都被门外的老看守看在眼里;他的眼睛印下这一幕幕镜头,他的脑海涌起一层层波澜。这是怎样的一个“囚犯”!这是怎样的一个“现行反革命”!你看到过吗?你“光顾”过吗?如今这样一个怪人,就在你的“管辖”、监督之下,你不感到奇异吗?

是的,他感到奇异。这位女犯确实与一年前的男囚迥然不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囚”?他,王阿九,去年,也是被关在这里。也是他作他的看守。这个男囚居然胆敢反对敬爱的周总理,并且,他要打倒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大批!他领导的革命铁矿,竟接二连三发生责任事故,造成女职工中毒,身亡的严重事件。这是一个真正的罪人。他被关在这里,罪有应得!听说他还是个师范生呢,可是在这里他看过书吗?画过图吗?也许他是搞政治的料,可是他都搞了些什么政治?这样的一个囚犯,居然自诩为“左派”!……如今“走资派”的养女成了“现行反革命”,而且本人又供认不讳!自己对关在这里的“女犯”,应该怎样对待?……

老看守站在门外,脑子里旋转着这些问题。

这是一位上年纪的老公安。旧社会他没上过学,新中国成立初期,进过几个月扫盲班,才有小学毕业生的文化程度。后来,在公安局里当刑警,枪毙过死刑犯人。他背微驼,人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那一年害了一场大病,转来拘留所看守犯人。二十多年了,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长期的生活使他养成一种习惯:言语不多,任凭犯人叫叫嚷嚷,往往不予理睬。有时还要瞪着眼睛,凶斥几句。现在,他看到这个“女犯”在屋里拿钢笔铅笔在纸上涂抹,端来的饭早凉了,凉了的地瓜米饭咽下肚里,会打嗝的!于是他咳嗽一声,大声喊道:“侯二春,你把碗拿给我!”

侯二春被吓了一跳,她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她胡乱叭了两口,把饭碗端了递给老守所。

“还有菜碟呢!”

“菜碟?”侯二春终于记起来,又走回桌子,拿出一个碟子。

老看守指着碟里蚊丝不动的几片咸带鱼和大半碗地瓜米,破口骂道:“你呀你,是存心找我麻烦不是,谁替你倒去?哼!还不快吃掉!”

侯二春颇畏缩地看了这人一眼,连忙把大半地瓜米饭吃光,然后把几片咸带鱼啃光。

老看守走了,他没忘记锁门。

侯二春嘴里又咸又涩,囚室里哪有开水!她张张嘴巴,只是摇摇头。

她回到桌前,弯着腰,继续刚才的修改。

不一会儿,老看守又来了,手里端着一块碗(只是不见那块碟)。他开了锁,大声叫道:“侯二春,你过来,把这拿去!”

侯二春皱皱眉头,只得放下手中的笔,趣了过来,把碗一接,惊喜起来:碗里装的竟是一杯开水!好极了,真是!二春一口把一碗水喝光,把碗递给人家,抹抹嘴,眯缝着眼向老看守所了看,算是报答,便又到桌前。

老看守叹了一口气。他把门锁上走了。

夜,渐渐深了,可侯二春,越工作越有劲,连一点困意也没有。

这一天,她改得很顺利。“只要再给我两天时间,这份材料……”她躺在地席上,望着黑黝黝的天顶,喃喃自语。

第二天,也是傍晚,电灯未亮的时候,王阿九突然出现在囚室门口;这时候,侯二春正弯腰站在桌前,继续改动她手中的材料。大概是她全神贯注的缘故,居然听不到来者响亮的皮鞋声和老看守有意提高噪门嚷嚷的声音。

“快开门!”王阿九大声对老看守喊道。

老看守慢吞吞地走来。他走过王阿九身边,连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他咳嗽一声,摸出钥匙,把虎头锁拿正,一手拿锁头,一手拿钥匙,开了两个,把锁打开,然后退到一旁去。侯二春听到了开锁的响声,但为是已晚,把侯二春推开,只听沙沙作响,桌面上的纸张、钢笔、尺子、彩色铅笔,连同那瓶黑墨汁,一起被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桌面上的一切东西一晃眼都不见了。桌面干干净净了,但二春的心里却成一团乱麻。她楞着眼睛对空荡荡桌面出神,眼角含着泪花,她真的想哭。要不是王阿九一阵臭骂,她真的会哭。她的耳边响着似狼嚎叫的吼声:“侯二春!人放明白点,现在不是你装模作样的时候!收起你这一套假正经吧!你只有坦白交待罪行,才有出路。哼哼,活见鬼了,你还有这种心思!”

王阿九提着袋子走出屋,在门口,站住,瞪了瞪老看守,说:“好呀,你这位看守员同志,你给她自由了,你和她配合得不坏,是的,是很不坏……哼!我警告你,对了,我并不记仇。去年我在这里,我提出要几张纸写控告信,你居然不肯给。现在倒好,可以让她做这个,干那个,要什么有什么,你干得忒漂亮!我要在所长、市委面前表扬你!哼哼……”

这个恶狼咆哮一阵,终于走了。应该说,他是个蠢猪。蠢猪乱咬了一阵,刁着抢来的食物溜了。

老看守转身站着,盯着蠢猪离去的熊一样的背,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低低、几乎听不到的哭泣声,这是从囚室里发出来的,啊啊,她哭了,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姑娘……

老守所走进屋里,一看,果然是她哭了。她趴在地铺上,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哭声正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他轻轻地走到地铺前,俯下身子,小声地叫道:“二春,二春姑娘……”

二春慢慢抬头,她还从未听过老人有过这般亲切而和缓的口吻,今天是第一次,第一次!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坐在地铺上看着对她俯着身子的老人。

老人是一副慈祥的脸,一双爱怜的目光。

二春忽然眼睛湿润了,她没有扑上去,却倒在地铺上大声恸哭。

“孩子,别哭了,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哭坏的!”老看守坐在地铺上,用手摸着二春一头秀发,安慰道。

二春只是哭,伤心地哭。

老看守坐在一边叹气,同情地叹气。

忽然,二春坐了起来,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但眼泪已经没有了,只听她大声说:“我要抗议,抗议他们剥夺我工作的权利!我没有罪,我的职责是工作,是帮助银盆市解决水质污染问题。我要王阿九把东西全部还我,把工作的权利还我!……

老看守静静地听着,他不愿意打断姑娘的话。“让她的感情流露吧,这样也许她会好受些。“他心里想。

次日早上,二春开始绝食。这是老看守所料想不到的。是呀,奇怪,她怎么想到绝食?也许她看过《红岩》这类书。可那是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里,在“中美合作所”……如今他被关在共产党的专政机关里,也用这种方式吗?这是对抗吗?也许是。但对抗谁呢?道理不说自明,二春自己也说得清清楚楚:“我要抗议!抗议他们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他们是谁?他抗议的是他们”,这是特定时代的一个名称。一九七六年,“史无前例”的头几年,共产党的监狱里也曾先后关过一批正义无辜的人,其中,有张志新、杨联康,还有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叫上名字的“强者”!

“二春绝食”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所有和她有关的人的耳朵里。

听到消息的人,有的叹息,有的哀伤,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

人们陆续来探视绝食者,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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