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94)
作者: 俞明德
二、
次日,侯小春便不见了。
原来,这一天中午,小春精神沮丧,一人离开家,在偏僻的小巷里溜达。于一个拐弯处,她遇见了男朋友蔡阿土。
她想躲开他,但躲不过他的视线。
阿土跑过来对她说:“下午有货车路过我家,司机是相熟的,你到我那儿去住几天吧!”
小春白了他一眼,只管自己走路。
阿土追上去,说:我也去,陪你消消闷,把那事给忘了得了……“
他自然是指昨天粪车漏水的事。她依然不答理他。
阿土的眼睛滴溜转了转,先是皱紧着眉头,尔后把眉头舒开,笑着说:“不要紧,我叔叔正好新近汇一笔款给我,够你买电视机花销了!”
其实,他在当面撒谎:他叔叔在南洋开的店,去年被土匪抢了,早破产了,甭说给国内的侄儿汇款,连他自己一家七口人嘴巴都不知往那里搁呢!可是,爱打扮、想电视机都快想出病的小春,却被他蒙在鼓里,信以为真呢!而且,阿土这回让她到他家里,还怀有一种目的。
就这样,她跟阿土乘货车来到阿土家。
头一天她的生活,过得挺称心如意的。那天到阿土家,已是下午二时多,按阿土母亲蔡二婶说给左邻右舍的话说,我有福气,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于是,照当地招待远方“人客”的习惯,给小春和“公婆仔”——宝贝儿子阿土各煮了一碗点心:四个鸡蛋,加冰糖。这是对“人客”尊敬的器重,而且非吃光不可,不然,就是看不起主人。小春吃着又白又红甜津津的鸡蛋,乐呵呵地,两颊上显出两个逗人爱的小酒窝。
接着,阿土娘带她到乡里走走,看看侨区风光。只见这方园几十里地都是平原,水稻秧苗葱绿可爱,海风不时吹来,稻田里掀起一排排细浪。水路四通八达,泥船、沟船和汽船往来穿梭,显得生气勃勃。那耸立在田间、河岸的一幢幢红瓦青石的一式两层三厢、五厢、七厢的新楼房,在夕阳余辉的映射下,显得雄伟壮观。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一排平顶、五层全是青石砌成的新洋房中间,有一座白色的天主教堂,那教堂顶端耶稣石像高高在上,更是小春在城里看不到的奇特建筑。
再看阿土家所在的乡里,良田四周全是菜地,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有芥菜、小白菜、山东大白菜、花菜、韭菜、有丝瓜、甜瓜、苦瓜、佛手瓜、冬瓜。听阿土他娘说,她们这个村大部分人家种蔬菜经营菜业,每家每户都有一人挑菜附近村庄和镇上去卖,故有“几十根扁担”之称。从入春开始,市场上没有管,加上粮食欠收,粮价肉价大涨,蔬菜、瓜果价格也随之提高,村里都发了财。
看了这些景物,又听了阿土他娘添油加醋的介绍,小春自然心里满意,那两个小酒窝又显露了。
接着,改由阿土陪她去镇上华侨商店。往常,这乡下小镇里不肯营业的,但店里负责人是阿土远亲,加上阿土用好话相劝,不但开了店门,而且卖给他一只电视显像管。拿到显像管,甭说小春心里有多高兴,赶来看热闹的人们,都发现这位烫头发,一身妖娆装扮的城市姑娘笑得像那一家华侨大院门口蹲着的石狮,嘴都合不扰,那小酒窝愈加迷人。
更有趣的是听阿土父母吵架了。不知为了什么事,这一回女主人一个劲地骂男主人,丈夫被妻子骂着都不还口,只是坐在那里闷着不吭气。后细一听原来阿土父亲最近被叫到县城办学习班,阿土母亲又骂他当初不听她的话,偏又去当大队党支书,如今“文革”来了,他要倒霉,全家要全倒霉了……
侯小春起先以为阿土父亲是一个没有脾气的大人,谁晓得,那天下午她与阿土从海边游泳回来,刚上楼换衣服,便听见楼下老子大声呵斥儿子,她不懂本地话,只知道他骂儿子的话里涉及到她:“……又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大姑娘,只穿裤叉,束着胸罩,听到乡亲们都在背后嘀嘀咕咕些什么?”儿子也回他几句,什么“你是‘古头脑’,封建,不开化。”起先两人的嗓门还不大,到后来,这父子俩竟大吵起来,只听阿土父亲说:“我不能看你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你不要脸皮,我要,我蔡家要!”阿土则反驳:“你别胡说!谁看见了,你说!……”
小春一听,恍然。她担心今早阿土偷跑她睡房的事,被人知道。“会不会是她……”小春想起蔡二婶,因为阿土是她母亲早上三更起来,煮一碗鸡蛋送到睡房、给她喝后不久进来的。“管他的,提奸要提双!由他去说去!……”小春想着。
她梳好头发,下楼时却不见阿土,但还有吵闹的声音,一听原来蔡二婶从外面回来,代替儿子和丈夫闹。她是袒护儿子的。只听得阿土父亲向妻子抱怨说,儿子装扮得像公子少爷——头发理得又低又蓬松,上身穿印花格、红红绿绿的“的卡”,下身穿棕色喇叭裤,脚穿黑色光头皮鞋,俨像从港澳或国外回来的华侨。“这像是自己的身份吗?我们不是那种人,就不要装成那种样子!”接着,他又说女“人客”市委书记的婶娘仔,书记正在城里受苦受难,需要女儿照顾,儿子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享清福?一会儿,他放开嗓门,再骂儿子不在城里,一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做工光拿钱,要是社员都像他,不种田而到处窜呀跳呀,那可是要大家去喝西北风!这些话,小春在外屋都听见了,不但听见,还看见阿土他娘与他爹从里屋吵到外间来。
更不称心的事儿是在这一天晚上,吃饭时看见七、八个妇女结成一队人人身上穿一式红色的衣服,个个手里拿着、提着、也有挑的,往一户人家朱漆大门走进。阿土告诉她,这是某家儿子满月,娘家来做“出月”贺喜的。晚上还要演戏,请酒。她自然觉得新奇,本答应阿土晚上要去这一家喝喜酒,可是,不知怎的,她的小肚子忽然痛得钻心,便没敢去。在床上躺了一、两个钟头,肚子不痛了,听到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经阿土恳求,便跟他走。到演戏的一家大院里,已经挤满一院子的人,有看戏的,也有摆杂货摊子叫卖的;有吃扁肉的青年农民,也有抱小孩吃奶的农村少妇;再看那临时搭起的戏台上,不知是哪一个地方的“黑剧团”,此时正在演本地戏《宝莲灯》片断(即折子戏)——“定亲”。小春一边看热哄哄、尽说话,谈笑和哭闹的大人、小孩,一边看台上穿着古代龙袍、华丽、臃肿服装的戏仔们,也是一片乐。不一会儿,她被请进大院,里面排着七、八桌酒席,人们一边喝酒,一边猜拳划令,妇女们一边吃菜,一边哄孩子吃。小春被几个姑娘邀着,正要入席,猛然见一位贵妇人装束的中年妇女从里屋出来,她手里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孩,穿一身尼龙绿上衣茄色裤子,那脸上又白又胖,侯小春定睛一看差点惊叫起来;幸好她拿出手帕,把嘴一掩,赶忙离席。
你道小春看到的是什么人。她正是她的对头冤家——林海伍的老嬷!这蔡阿花回家来做什么,是没事顺便回家看看,碰上邻居办“满月酒”,被邀来凑热闹,抑或……她心里想。如今她爸爸又被林海伍一帮人弄去批斗,便她受了许多委屈,逼得她逃遁“红尘”,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她恨死了林海伍一帮人,但她却无能为力,光是怨恨而已。
小春气急败坏地跑出院子,任凭蔡阿土如何辩解和央求,她也不予理睬,把自己一个人反锁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