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97)
作者: 俞明德
为什么爱变成了恨
过了几天,省委下了个通知,把隔离反省的秦鹰弄去省委党校,又进了所谓“转弯”的学习班,还规定了进学习期间一律“不外出,不探亲、不写信”的“纪律”。
明妹“失业”了吗?她“失业”的第三天,又接到一项的“特殊任务”——到市革命铁矿某仓库监护刚刚关押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水文钻探队的时健秋。
抓是公开的,但关是秘密的。“保外就医”的侯二春,四出打听未婚夫的下落,问了明妹,这位养父先前的监护人终于透露了被监护人的去处。
这一天一大早便刮起冷风,一直持续到很少见到行人,几棵枯了的枫树于昏暗的天空中兀立,被风摇撼着,纷纷抖落自己身上的枯叶和脆枝,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在这寂静的旷野里(今天连一只乌鸦叫的声音也听不到!)竟像有人在低声哭泣。
走进旷野,二春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爬过一道坡,又爬过一道坡。她远远看见,一片稀落的杂树林中有几间低矮的房子,那里正是关押自己未婚夫的地方。
很快地,她来到一间平屋的门口,经一个男看守盘查,她被挡住。
女看守明妹闻声出来,向男看守说了这是囚者的未婚妻,并且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翻了翻来者随带的竹篮,见尽是药物、食品之类,便带她进了小院。
一阵开锁的声响。门开了,明妹叫了一声“时健秋!有人来看你。“说着回头看了看探监者,默默无言地走开。
二春觉得这位老相识似乎不比往常,心里纳闷;她满腹 狐疑地向囚房走来。
“阿秋,你在哪里?”二春高声叫道。屋外没有灯光,屋里一片漆黑。
“谁呀?“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一边墙角传来,算是回答。
这是阿秋的嗓门。二春把蓝子放在一只木箱上,走过来。
她握到那人伸出的一双手,几乎是跪在那人的面前,轻轻地叫道:“阿秋,你怎么啦?”
“我……你是谁呀?”
“阿秋……”侯二春叫着,一头扑在未婚夫的胸前恸哭。
“啊,你是二春……”阿秋的嗓音颤抖着。
此时,屋外的那盏灯亮了——这是一盏在屋檐下窗口顶端的一盏15瓦电灯;粉光从窗口透射过来,二春看到阿秋的形态;他的脸浮肿,眼皮也浮肿;一双大眼睛睁着,但迟顿、呆板,那只左眼布满血丝,眼角残留一撮猪肝色血迹,显然,他的左眼一直在流血。
“阿秋!……”二春目不忍睹,又一次伏在他胸前哭泣。
“二春,你别这样。”阿秋说。他睁大眼睛,抖动着手,抓住二春的手,说:“二春,你听我说,以后你别再来看我……”
“阿秋,你说什么?”二春不哭了,抬起头诧异问道。
“我是‘现行反革命’,我怕……”
二春连忙堵住他的嘴:“阿秋!你说什么?你是反革命,那我呢!哼,由他们去说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阿秋没有说下去。
屋里一片寂静。忽然,一个东西从二春的脚边窜过,几乎把她吓了一跳。“啊!老鼠!“二春叫着,忽然她注意到整座屋子的情形——只几平方米的面积,靠墙是一床地铺,铺上垫着稻草编织成的垫子,阿秋身上盖着床被的棉被,靠窗的那个墙角是一个洗刷撒尿处,荡来一股股臭味,这就是囚徒的栖身之处,就是自己爱慕的心上人现在全部生活的内容!这与那时关押自己的囚室几乎一个样式!看到这里,她一阵心酸,又是一腔愤懑。
她想到自己带来的蓝子,和蓝子里装的东西。她站起来,走到木箱,从篮子里拿出几块月芽形芝麻饼,坐在床头,对阿秋说:“阿秋,你吃几块芝麻饼吧!”
“芝麻饼?!”阿秋听了十分高兴,因为这是他平素最喜欢吃的,如果他去岩城出差,路上做干粮,别的饼他都不要,专买这种糕饼填肚子。可是,阿秋只吃了一块,便搁下。二春把剩下的饼拿回木箱上,取出篮子里的药物。看着自己带来的治疗眼、肝、肾、关节炎的各种药皮膏,二春不禁打了个寒颤,阿秋身上已经得了多种病,再这样关下去,健康、生命……想到这里,她向阿秋:“阿秋,你告诉我,昨天医生来了没有?”、
“来了。”
“给你作检查了?”
“嗯。”
“都说是那些病?”
“肝病、肾病、眼病、还有关节炎。”
“眼睛是什么病?是眼底里的病吗?”
“虹膜粘连。先是左眼球出血,不久,又牵连右眼球。”
“虹膜粘连,能治好吗?”
“……”阿秋没有回答。
屋里人一阵沉默。忽然,屋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闹的嗓音。二春出门一看,原来,小五哥——姚孟新正与明妹吵着要进来。
“二春,外面像是姚孟新……”
“是他。”二春答道,“要来看你呢!这个人……哼!”
“哦。”阿秋说着闭口了,一阵沉默,半晌,他突然开口说道:“二春,你回去吧!”
“我……阿秋,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我请你回去。”
“你不喜欢我?”
“是的,我不喜欢你。”
“……”二春一时哑口无言,她惊讶了,惶恐了。
“也许你不明白。我现在真的不喜欢你了。”
“不!你在撒谎!”二春说,“请你相信,过去我喜欢你,现在我还是喜欢你。阿秋,请你相信我。”
阿秋缄默不语。他正在沉思。他内心十分痛苦,但外表没有流露;他身体孱弱,但意志坚强。只是他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姚孟新昨天“探监”时对他的“规劝”——说是只要自己敢作敢当,一口咬定自己是清明节事件主要角色,与侯二春无关,那末,侯二春就可以免罪了;末了,他要他“为了爱他的人,不能做牵累心爱的人的事。”——他正在寻找语言与机会加强这个决心。就在这时,他听见姚孟新的声音出现在牢房的不远处,他觉得机会来了,便大声说道:“二春,你走吧!我不愿意在这里看到你。”说着,竟用自己的双手去推二春。
二春惊异地看着面前这位脸皮浮肿的青年男子,痛苦地掩起自己的脸,身子没有移开。
“二春,你走吧,你快走吧!”阿秋又催道。
“阿秋,你今天怎么啦?”二春说着抓住他的手,“阿秋,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担心自己的未婚夫精神受刺激……
这时,阿秋听到姚孟新在屋外大声嚷道:“你走开!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什么,等她走了我再来?……”
显然,姚孟新与女看守明妹又一次争吵开了。阿秋听见一阵皮鞋声由远而近,知道小五哥不顾女看守阻止,强行过来了。于是他大声嚷道:“侯二春,你滚吧!我希望从今以后不再看到你!……”
二春听到的像是一阵风吼,又像是一阵雷鸣人,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要炸裂似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疯了?……”皱着眉,心里十分痛苦:“为什么他要当着另一个人(而且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呀!)的面说这些胡话?难道他有什么动机?”她疑虑着,胸中十分迷茫:“过去你是那么喜欢我,可是,现在你却诽谤我,污辱我……”她瞪眼睛,脑袋嗡嗡作响。“也许妹妹说得对,男人都是骗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侯二春看了看时健秋一眼,终于站起身,离开了他的床头,离开了他的屋子。在门口,她碰见小五哥,朝他瞪了一眼,提着蓝子走了。任凭她身后追来“二春,你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的声音。
小五哥站在门口,大约呆了一刻钟。他回转身,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他颇得意地朝时健秋的囚房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