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98)

作者: 俞明德

 

时健秋中了什么“邪”

 

时健秋于这一天中午,草拟出银盆市“某某号”水污染报告:这是秦鹰去省城前交代自己的工作任务,而材料则由铁矿子弟小学与季常等提供。

就在他舒心地呈了一口气,接过明妹送来的饭菜正准备“进餐”时,林海伍和王阿九出现在门前。

他忙把材料往枕头下塞,但被王阿九看到了。“时健秋,你又在写什么鬼材料?交来!”王阿九大声嚷着,催促明妹开锁。

铁门开了,王阿九一个箭步窜进牢房内,从枕头下掏出材料,没看两眼,早火冒三丈,正要撕掉时却听林海伍猛然叫声“慢!”话音刚落,林海伍一脚已经踏进牢门。

王阿九忙把材料递到这位上级面前。

林海伍接过手,翻看一张水井柱状图,和三页“注明”。林海伍不看则已,一看暗暗大吃一惊。但很快地,他冷笑了;哼!仅这是故作玄虚,我就不信水污染这般严重!……他皱眉头思索片刻,把草稿往自己衣袋里塞,看了看草稿的作者,对王阿九说声:“走!”说着,一条腿已经离了铁门。

王阿九瞪了时健秋一眼,吼声:“不许你再胡写乱图,哼!”跟着出了铁门。

时健秋追到铁门,大声喊叫:“你们把材料还我!还我!……”

院里没有回声——林海伍和王阿九早不见身影了。

被林海伍一伙要走草稿没几天,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时健秋竟然双目失明了。

他的眼睛早就疼痛,从秘密关押几天以后,但他哪料到自己会变成“睁眼瞎”?今天一早醒来,他眼皮睁开,忽然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记得那一天左眼球痛得厉害,似乎眼睛里出了血,但他并不在乎,二春和大春姐妹来探监时,他也没有告诉。

年轻人呀,你又碰到一种严峻的考验。

时健秋双目失明的消息,当即由女看守明妹报告王阿九,很快地,林海伍和何本霖坐着小车,他们看过阿牛便走了,谁晓得他们心里是什么打算。

接着,二春和大春也来探望,阿秋说时兴中已被遣回S市原先地质队,远在百里之外,待他赶来时,已是最后一批探望者了。

探望者除了震惊和安慰阿秋,便是向林海伍、王阿九提出了强烈抗议,并要求立即把阿秋保释就医。

可是,三天过去了。除了在囚室重新安上电灯外,其他并无改善。医生来检查阿秋的身体,但不肯说出病因,也没有提出“犯人”应当保释就医的建议。

这一天傍晚,二春抓了一包眼药来看望阿秋。

她扶着阿秋,用温开水给阿秋服下药片、药丸。两人坐在地铺上,阿秋靠在墙上,二春倚在他身边,一时间竟没有了言语;一个是心里极度痛苦,早已泣不成声,一个是心里惦挂着未完的工作,心急如焚。

沉默一会儿,倒是病人先开口:“二春,不要替我难过。我还活着。我还能工作。保尔·柯察金眼睛瞎了,不是照样子干革命吗?二春,你别哭,别哭……”

阿秋这一说,二春反倒哭得更大声。

阿秋一时没了主意。

过了片刻,阿秋向未婚妻吟诵宋代王安石的一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二春听了,止住了哭。她听阿秋继续说:“二春,咱们都要坚强起来。我希望,你能做一朵暗香梅!”

二春抬头起,仰起脸,向未婚夫点了点头。

阿秋伸着手臂,往棉被底下摸了摸,摸出几张纸,递给二春说:“喏,这里又有几张,你拿回去抄正。你小心点,别让他们发现。二春,你快拿,藏好……”

二春没有马上去接,只听她叫了一声“阿秋”!扑在未婚夫怀里一边哭,一边说:“阿秋,你的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你就暂时放下工作吧!我求求你!……

“不不,二春,”阿秋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份材料,要早些赶出来送给你爸爸。我们要揭露他们的罪恶行径!”

银盆市水污染这样严重,林海伍一伙把你爸爸打倒了,对防止水污染又撒手不管,我们作为一个水文地质人员,能袖手旁观,心安理得吗?我念你写,好吗?来,二春,趁没人我念你写,好吗?“

二春此时能说什么呢?她像一个士兵服从一个命令似的,顺从地拿出钢笔,铺开白纸。

“第二份,银盆市革命铁矿子弟小学水井被污染的具体描述……喏,你记下了没有?好好,我再念,‘第一节’小井的位置和结构……”

阿秋靠在墙上,一边思索,一边念道。

二春伏在地铺旁边的小木箱上,一笔一笔地记着。他们俩工作的情形,要是存在上帝,准能感动上帝。女看守明妹站在窗外。她厚厚的嘴唇翕动着……

在这里,这位女看守就是上帝。

除了工作,他俩也谈悄悄话。“他们总是低声地讲话。喁喁情话肯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蒂常常对关伯仑说:‘你讲话的时候,光明就来了,……”。(《笑面人》第二部第二第六章)阿秋没有这样对二春说,但他心里会这样说。二春的爱情对他的工作来说,无疑十分重要;自从二春揭穿姚孟新的骗局——时健秋不再存幻想,对二春的爱更真切、热烈了。”

对时健秋,林海伍与何本霖、王阿九暗中商议,本来同意他“保外就医”,可当晚接了林阿兴从北京打来的秘密长话,说这类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现反分子”不但不能放,没抓的还要抓,于是双目失明的时健秋依然被秘密关在囚房中。

时健秋的身体愈来愈弱,这些天,不知中了什么“邪”,接连发烧,昨日连骨头也痛!胃口更差,饭菜似乎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强迫自己也难以下咽。

一天傍晚,二春来探监,他正在吃饭。破旧桌面上的饭菜纹丝不动。阿秋几回拿起筷子,几回都放下。二春十分诧异,端起番薯米饭,叭了两口,也觉得一阵恶心。是番薯米发霉吗?也许是。几个月来,机关干部、工厂职工和教员、钻探队职工一律搭配60%的番薯米;可这一袋袋番薯米,不是细碎(有的已成粉末)、长虫就是发霉。

番薯米,实在难以下咽,可她吃了,却没有头疼、骨疼!难道是阿秋病上加病?可是,他双目失明已经一段时间,为什么以前没有这类症状呢?……

二春百思不解,她焦急地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未婚夫,眼眶不觉滚出泪珠。

阿秋觉察到未婚妻的动静,苦笑着说:“二春,你别难过,我吃。”说着,叭了几口饭,喝了几口菜汤。但是,这菜汤比饭更难咽,最后一口他转身吐在旁边的排水沟里。二春忙给他捶背,这时,她想到水:“莫非这饮用水……”

她安慰阿秋几句,匆匆告辞,找明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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