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28)

二春高興地聽著,贊成他的新推斷。“可能打到暗河”,是的,現在只能說到這裡,地底下的情況,千變萬化,肉眼又看不見。“地質工作就是不斷解決未知數”——這話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可能”,這種推斷已難能可貴。“七百米至一千米的地底下,可能有暗河。”難道男友有把握?他的父親——隔壁的工程師同意他——自己兒子的新見解嗎?……二春想到這裡,指了指裏屋子,小聲地對男友說:“他……”
時健秋明白她的意思,小聲地回答:“他答應今天就回答我。”說著,他拿了張白紙,拿筆在上面寫了幾句,對二春說:“我這就去問他。”說著,把紙條拿進裏屋。
時健秋從裏屋出來,沒有說話,和二春一起恭候父親的回音。
兒子走了,做父親的他,只是乜斜了人家的背影,也不搭腔,任憑他離去,然後戴起老花眼鏡,伸手從桌面上拿過這張紙條。看著,看著,他下床連拖鞋也忘了趿上,快步走到外間兒子的住房,來到牆壁前,站在兒子原來站過的地方,拿手指在市地質構造圖上幾個地方點了點,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構造圖上標明的“後山”一帶,心裡說“嗯,新見解,新見解”,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不能貿然表態,再說銀盆市的地質構造不會雷同於廣西石灰岩地區,照他的話說來,在銀盆市找暗河,目前只是一種假設,雖然是一種大膽的假設。地質工作從廣義上說,都是求未知數,它的探索性、研究性不亞於別的部門與行業。
他踅回自己屋裡,順手拿了一張白紙,用鉛筆在上面寫著:
阿秋:
你把布孔理由與設計方案,再簡單說來。
父即

他趿上拖鞋走出去把紙條放在兒子的桌面上,又回到裏屋。
時健秋見了父親,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頗高興起來。至於紙條上父親所謂的“簡單說來”便是“簡單寫來”的意思。他父子倆早懂得這些名詞或動詞的真正用意。於是他寫了兩張紙。他寫得很快。
工程師看了兒子的回信,不覺得暗暗歡喜。兒子的看法果真有獨到之處,不能不說要比自己略勝一籌。但願兒子的推斷有理,真的會在後山打到暗河——這條地下水龍的龍頭與龍身。可是,這仙峰腳下的兩個鑽孔——1、2號孔……
想到這裡,他從桌角拿起半小截紅藍色鉛筆,給兒子寫了下面幾個字:
阿秋:
後山一帶布孔(也包括仙峰腳下的2號孔),吾請後天答辯會後再定。
須知,這裡是火山岩,而不是廣西的石灰岩!
為何2號孔只能逮住水龍的龍尾,而不是龍頭或龍身呢!!!又及。
父即

誰知道,兒子看了當時父親的紙條時,竟大聲嚷叫起來:“爸,難道火山岩下面就打不到地下河……”
父親瞪了兒子一眼,不作回答,走了,往自己房間走了。
快到裡間門口,工程師忽然說了一句:“明天上午你我去革命鐵礦!”說完,“砰”地一聲,把房門關上。
這時二春也在時健秋這裡,在這半個多鐘頭所聽到的工程師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她見男友搖搖頭,便抿著嘴唇兒笑。
“要不這樣,怎麼叫他怪老頭呢!”二春心裡說。

第二章 批判會·答辯會

第三天下午,答辯會在辦公樓底層地質組辦公室舉行。
這是隊領導早已定好的會期,不料支部副書記衣金牆另生了枝節:今天下午要召開隊部全體職工大會,批判“三株大毒草”。支部書記大老李堅持說,這是有關本市找地下水、防治水質污染的一步棋,至關重要,況且,批判會是剛接市委“反擊辦”通知,臨時決定的。經爭執,雙方達成一個折中方案,兵分兩路:一路舉行答辯會,由大老李主持,一路召開批判會,主持人是衣金牆。
衣金牆當即給市委“反擊辦”掛了電話,接話人是王阿九;他新任“反擊辦”副主任,市工業局長和市革命鐵礦黨委書記的職務理所當然恢復了。
這天下午準二點,答辯會和批判會同時開場:批判會設在飯堂大廳裡。
先說批判會的情形吧,飯廳四周牆上紅色標語琳瑯滿目,掛在鐵絲上的“批判‘三株大毒草’大會”的長條橫幅,幾乎把主席台上方遮去一半。廳裡坐著四、五十人,主要是二號鑽機即張大個所在的鑽機二十多人,該鑽機早已停產“鬧革命”。偌大的一個廳堂,本來能排八張大圓飯桌,可如今,前面幾排才坐著人,和空蕩蕩的飯廳、密麻麻的標語極不相稱。主席台上更是稀稀落落,只坐著衣金牆等五、六個人。安排大會發言的卻有七、八個人,這是事前指定好的:中午接通知,馬上點兵點將,開了“午車”把發言稿趕寫出來,拿衣金牆的話說:這是取當年“學毛主席最新指示不過夜”之經。沒有彈藥,就向報紙要:報紙是運輸大隊長,它可以源源不絶給批判者們供應各類槍支彈藥。於是登台發言的,幾乎是從同一個模式裡倒出來的,什麼“黨內走資派”炮製三株大毒草,其禍心是篡黨奪權啦、什麼為了篡黨奪權,“黨內走資派”才泡製三株大毒草啦,如此等等。講得乏味,聽得枯燥;發言者慷慨激昂——請注意:這是政治問題,馬虎不得;聽眾起先倒是一個個洗耳恭聽,然而好景不長,不久便嘈亂起來,有的交頭接耳,低聲議論,有的開起“小組會”,有的讓瞌睡蟲爬出來,困得眼睛時睜時閉,有的歪脖子趴在桌面上流“哈啦子”……這不能怪他們,中午別人準備發言稿,這些“鬥字不認”當不了“大批判先鋒”的鑽工,三五成群攏一起打“5、10、K”。衣金牆見效果很差,站起來喊了幾回,但無濟無事。他又氣又急,愈加怨恨大老李:都是你這個死老頭子,不時時務、固執己見,哼,走著瞧吧,準有你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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