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30)

第三章  夢幻中的追求
這一天中午，王阿九在回憶文革初期的歷史：這是一場驚心動魄、如同書中描繪的戰爭年代一般的戰鬥。在這場戰鬥中，秦鷹受重傷，如今他的大養女、自己的未婚妻，卻要被我王阿九所拋棄……這對得起死者、傷者和活著的人嗎？我能這樣狠心嗎？我的一顆良心呢？……

王阿九陷入深深痛苦之中。
晚上，他幾乎徹夜不眠。
他昏昏沉沉又要睡，就在這時，門被敲響，“這麼晚了，是誰來了？”王阿九於朦朧中想道。他忽然聽出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他便起來開門。一看，原來是蔡阿土。
“阿九，老林叫你，”阿土說，“馬上就去。”他補充一句。
王阿九遲疑著。
“車子停在外面，走吧。”阿土說。
阿土指的“老林”是指林海伍。
王阿九一邊穿衣服，一邊心裡嘀咕：“也許又有什麼急事！？”
他倆來到門口的空地上，坐上吉普車，走了。
車子駛進大門，徑直往市招待所開來。在門口迎接的正是林海伍。
王阿九一下車，心頭便是一陣熱乎。他覺得自己像個英雄；這時在他的眼前又展現那一天拘留所歡迎他的場面。
林海伍微笑著，把他帶到“高幹房”。
門一開，早在屋裡的林阿興微微笑著，王阿九見了又驚又喜，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來，和遠方來客緊緊握手。今晚林阿興和兩年前在這裡見過面的王阿九久別重逢，這是王阿九沒有意料到的。
兩人寒暄幾句，林阿興親自給王阿九沖了一杯麥乳精。
王阿九誠惶誠恐，接過來，喝著，連聲說“謝謝”。
“別客氣嘛，都是自己人嘛。”林阿興笑著說。
在一旁的林海伍只是笑著，沒有說話。他也得意，因為他今天和林阿興出了這個好主意。他和林阿興是兩位導演，王阿九是一位演員。導演得意洋洋，演員自然也心滿意足。王阿九甚至又感到自己是個英雄。
接著，這三人開始正式談話，他們都坐在沙發上：
“小王，委屈你了，委屈你一年了！”
“嘿嘿，沒什麼，沒什麼。”
“是呀，我們批林批孔，就是要批中國的大儒，不聯繫實際搞批孔做什麼！這是中央首長的用意嘛！”
“是呀，現在還在繼續批嘛！他們那一套就是修正主義的角色！”
“……”
“小王，你要看到，這回你出來，不是你一個人的勝利，而是我們革命左派的勝利……”
“林兄說得對，說得對！小王，我們可不能低估呀，這也是我們大張旗鼓，非把你放出來不可的真諦所在！”
王阿九靜靜地聽著。他呷著麥乳精，像灌了一罐子蜜！
正在這時，有人叩門，門開了，進來的是蔡阿花。她端兩瓶精裝的白蘭地進來。
蔡阿花一見王阿九，自然也是一番親熱。她給每人倒酒，還親自為王阿九沖滿了杯子。她對二林說道：“喝酒吧，喝酒吧，為我們這位英雄乾杯！”
這位女導演也舉了杯。
他們這一班人一邊喝酒，一邊為王阿九祝福，鼓勵他繼續幹下去，照著他們的歷史走下去。林阿興還當場表示，他願意再一次做王阿九的保護人和支持者，必要時，他要公開出現在銀盆市的大庭公眾之中。
正在酣飲之際，蔡阿花忽然心血來潮，從自己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放到王阿九的面前，詭秘地說：“小王，你認識吧，這是哪家的姑娘？”
王阿九此時已有幾分酒意。他透過朦朧的目光，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但他笑著搖搖頭。
只聽蔡阿花說：“這是老林兄弟的妹妹，還在北京讀大學呢！”
林阿興妹妹剛剛從文工團推薦到中央某大學藝術系深造。
這是林阿興妹妹一張近照，是林阿興送給蔡阿花的。他此時也不知道這個女人的用意，便笑著不作聲。誰曉得她竟這樣對王阿九說：“怎麼樣？要是中意，我就做月下老，替你們成全。怎麼樣，兄弟，你看呢？”
林阿興沒想到這位女人會露這一手，一時顯得有些尷尬，但他馬上接住話頭，說：“這事，容我寫信和我妹妹說說看。不過……”
“‘不過’什麼，你嫌小王他？他早和侯大春吹了。是不是，小王？”
王阿九迷迷糊糊，只顧笑著喝酒……
待王阿九被吉普車送回他宿舍時，他已經昏沉沉地倒在床上了。
酣睡到下半夜，一陣寒風把他從夢裡叫醒。他是酒量不大，易醉易醒。一醒來，他便又胡思亂想。他想起林阿興的妹妹，又想起大春，還想到侯大春的養父秦鷹……
王阿九又開始失眠了。他感到自己又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王阿九在床上翻了個身。忽然，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瘦小的老頭，他的一條斷臂的空袖子在他眼前晃來蕩去，那兩道威嚴的、一直照射過來的目光，照得他心寒膽顫，他彷彿聽到他的聲音：“我不能因為是自己的親屬，就放棄原則做出妨害黨的事業的蠢事！……”
這人忽然在他眼前消失了。可是那條空袖子卻似乎還在自己眼前飄動。“好啊！秦鷹，你居然六親不認，大義滅親，可我今天還要你的養女做我的妻子！有陽光道，也有獨木橋！也許我走的是獨木橋，但我偏要走！這是我自己的獨立的路！……”王阿九心裡憤然地說。
這時，他又想起了什麼，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下來，扭開開關，拉亮電燈。然後他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這是上半夜蔡阿花剛剛送給他的。她給他介紹了這一位姑娘，這是個美麗的少女，而且還在讀書呢！再仔細地瞧她一眼吧：一張清秀的鵝蛋形的臉，細長的睫毛，忽閃著一雙黑眼睛，薄薄的嘴唇，胸前佩掛著一枚白底紅字的校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