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31)

王阿九輕輕地將照片放下,又陷入一片痴情。是呀,要是和她認識,並能博取她的歡心而結成終身伴侶,那該有多好呀!她為有我這樣一位九大代表作丈夫而高興,我為有她這樣一位中央首長身邊工作的人的妹妹作妻子而自豪!我們兩人相互襯托,互相補充,更增光采,更添光榮,便永遠要受人羡慕和尊敬了。也許自己的前途還不至於此,還要擔任更重要的職務,這是可能的,也許是肯定的。我們現在雖不是那種“夫榮妻貴”和“一人當官,雞犬升天”的時代,但提拔幹部還有一條:可靠和信任。那末,自家人——妹夫不是十分可靠、信任的人嗎?只要林阿興跟在中央首長身邊,只要他飛黃騰達,他王阿九——他妹妹的丈夫,便能青雲直上。同理可證,休戚相關。
他又拿起這張照片,凝視片刻,頗得意起來。看上去,她只有二十二、三歲,自然要比那一位年輕——她今年該是26週歲了吧!而且有個養父,這個養父今年要倒霉了,他將又一次被打倒……他越覺得主意拿定了,“和她退婚吧!”他心裡說。
這對自己好處很大。
“和她戀愛結婚吧!”他指指照片中的少女,笑了,“和她結婚好處很大。”他想。
他又閉上眼睛。但他在思索,在追憶。他想起了他認識的兩位“造反派”戰友,他想到他倆的艷遇和艷遇給他們帶來的許多好處。
比方說那一位吧,他很幸運,他也是九大代表,並且被選上中央候補委員。也許他比自己更優越,所以他和中央某部門的一位副部長級的女兒結了婚。那一年他回老家探親,他家鄉的地、縣委書記專程趕到省城迎接,那一天公路上十幾輛小轎車魚貫而行,陪著他一直開到家鄉的板車道上……
還有那一位,和某大軍區一位副司令的女兒結婚不久,便生了個兒子,那一年兩小口抱兒子回老家給爺爺、奶奶看,嗬!駐地軍長、師長、團長們都紛紛趕到他家裡,又是為兩小口洗塵,又是給小寶寶送禮品……
“要是自己也像他們那樣,該多美呀!……”王阿九心裡說。彷彿在他眼前,出現了許多輛小轎車;又像是他和她結了婚,那麼多的大官都前來賀喜、鬧洞房。王阿九是深深陷入五里雲霧之中了,他這時像神仙,飄浮在空中……侯大春在他的眼裡逐漸淡忘了、模糊了、消失了,而這位照片中的少女則逐漸明朗了,清晰了,甚至從照片中跳出來,跳到了他的眼前,就像畫中人從畫裡走出來……

第四章 酒店二樓

銀盆市“丁”字街中心、鼓樓前面有幢二層樓,為城裡一家較大的酒店,底層是大眾飲食鋪,二樓是酒櫃和辦酒席、盤菜的大廳,城裡人結婚常在這裡舉辦酒席宴請客賓。
此時,一張桌面上擺著兩個酒杯,兩雙筷子,四盤冷菜——荔枝肉、油炸海蟶、糖丸花生仁和炒雞蛋黃。桌上還放著兩瓶外地名酒“密沉沉”,但顧客卻不在。
鄰桌幾個喝酒的人瞧見一個姑娘倚在二樓窗前,眼睛朝窗外張望著什麼;看樣子,這桌酒席是她辦的,一定是等著她的男朋友。
不錯,這位姑娘——侯小春,正俟男友之“駕臨”。她和男朋友蔡阿土今天上午剛剛下車回銀盆市。她沒有直接回到自己家裡,而是相約來這裡吃午飯;車站下車時,阿土遇見市委機關的一個幹部,把他叫走了,一時……
侯小春這些日子過得十分快活。她今天滿心高興,才破費置辦了這豐盛的酒菜。
半個鐘頭過去,又半個鐘頭過去,阿土還沒來,莫非他失約了?她又一次朝窗外望去,只看見對面市人保組隔壁附近自然形成的一個自由市場上人頭鑽動,有的交頭接耳,在做化肥生意投機,有的比劃手勢,在高價出賣糧票、布票。靠西邊的角落,有人擺開“三張牌” 賭博攤子——用三張撲克牌,先讓人看清牌面的點,爾後把字面背著,“莊家”交叉洗著牌,放在地上讓人猜著,猜中了就是贏,否則便輸。她侯小春曾經去賭過幾次,先是贏一角、兩角,到後來幾乎都是輸,而且都是貳元伍元被贏去。幸好她是好奇心,沒有上癮,以後被二姐罵了,才沒敢再去。人保組的人進進出出,總是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誰也不管!
對面找不到阿土,她又看窗口下面,一眼瞥見路旁這棵光禿禿、沒有皮的白灰色的桉樹,壓根兒見不到男友的影子。
“討厭死了!”侯小春對窗口下面桉樹唾了一口,又把眼睛朝街中心大路張望。
正這時,鄰桌幾位食客不知為什麼事大聲嚷叫起來:
“你胡說!清明節那一天,水文鑽探隊青年舉行悼念活動我也跑去看了,根本就沒有發生什麼‘反革命’事件!”一位青年工人說。
“哎,這事鬧大啦,省委那個程常委不是在那天全省廣播大會上點了銀盆市水文鑽探隊的名嗎?”一位穿藍色中山裝的幹部說。
旁邊一位退休老教師說:“人家鑽探隊悼念周總理,何罪之有?我就不信那一套。周總理是位忠臣,他輔佐毛主席,打下江山,又建設國家,真真是一根大梁大柱。現時悼念周總理了成了‘犯法’!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要說別人,我不知道,說阿秋是‘反革命’,我不信。他和我同學五年,又一起插隊三年。在學校,他是品學兼優的學生,插隊時他是五好社員,出席縣、市知青積極分子大會。”一位青年店員說。他說到這裡,忽然瞧見那位姑娘站起,朝他這裡走來,才走幾步,卻又踅回去。他覺得有點面熟,但一時記不起來,便把話收住。
“你們呀,要看報紙!人民日報都登大塊文章《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說明了什麼》,我看,水文鑽探隊清明節活動似乎相像!”那幹部說。
這時,上來幾個人,賊頭賊腦地朝人們看了又看。退休老教師提議說:“來,咱們再來一杯白乾!”
“來好,乾一杯!”青年工人和店員不約而同地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那幾個陌生人又說:“咱們莫談‘國事’,談‘家事’吧!”
“好,今天有空,就聊聊天。”青年工人說,他接著問青年店員:“聽說秦書記二女兒跟阿秋很好,你知道啵?”
“當然知道!”青年店員說,“那時候,我和阿秋、侯二春都在一個大隊。他倆可好!嘿!我年紀大,插隊時間卻比阿秋短,為了照顧我,阿秋自動把一名招工名額讓給我。”
“人家要是成了‘反革命’,她……”退休老教師插進一句。
“要,要,”青年店員說,“那一天我看見侯二春問她,你聽人家是怎麼說的:‘他是反革命’也就‘門當戶對’嘛。她就是這麼說的。”
“這二姑娘的思想真好,哎,我聽說侯家三姑娘不怎麼地,但人倒長得不賴。”
“要說長相,侯家三姐妹,那是沒嫌的。我看過古希臘的神話和傳說,三姐妹像司美的三女神,聽說,長得跟她們去世的媽媽一副模樣。”青年店員說,停了停,卻嘆了一口氣:“聽聽說三姑娘有些放蕩不覊,不像她兩個姐姐,她不聽她爸爸的話,盡跟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他正說到這裡,猛然聽見隔壁桌上有摔碗筷的響聲,回頭一看,但見那位倚窗的姑娘把那碗糖丸花生仁打翻,碗打破了,糖丸花生仁散落在桌面,也掉到樓板上。見這位姑娘氣沖沖地跑下樓,這位青年店員才看清她不是別人,正是侯小春,不覺得吐吐舌頭,說:“‘說曹操,曹操到’!我這個多嘴的,真該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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