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42)
他只有這一小陣子的不愉快心情。等他走到店前人們較稀散的地方時,他又是一副高興的神情。
毛主席石膏像是用塑料袋封起來的。
他撫摸著塑料袋,透過透明的塑料袋,他一次又一次看看白色的塑像,他更是心滿意足。忽然,他聽見店門有人大聲喊:“讓開點讓開點,請大家別擠,碰掉石膏像可不是好玩的!”他轉頭一看,是剛才闖進店門口差點兒碰落他手裡石膏像的那位小夥子;他手裡正捧著一尊石膏像。
老人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擔心了,擔心自己捧著石膏像走路,不是自己不小心,就是別人不在意,撞了石膏像,可不得了!……
他這時看到自己另一隻手上拿的扁擔,看到了那一副繩子,忽然,他計上心來:何不用繩子把石膏像……
因為他知道,既然捧在手上不方便,又有危險,那總得想個辦法:偌大的石膏像,口袋是裝不下的,何況他穿的是一身粗布黑色衣褲,壓根兒沒有褲袋(他上衣有個口袋,賣柴禾的錢正是裝在那裡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繩子綁了。這樣,是最穩當不過了,任你一路上走,走二十多里山路,都不用擔這個憂。
他解下繩子正要綁時,忽然記起了什麼,他止住手,但老人記性壞,他一時又忘了,呆站了半天就是回憶不上來。他搖搖頭笑了:“老人,真,真不中用了……”忽然,他看到旁邊一家小店有賣紅綢布,那是小女孩綁在頭上的蝴蝶結,他便走過去,花了一毛五分買了一條;正好他上衣口袋里有這一毛五分錢。忽然他高興了,他想起也許剛才他記起的是買紅綢布的事吧!
老人把扁擔放在地上,開始綁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著繩子,先綁住石膏的腳部,然後又綁住石膏像的頸部,再把紅綢布繫在綁頸部的繩子上。最後他把綁好的石膏像掛在扁擔的一頭,試試丟不了,便往街面上走,他要回家了,要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他走著,不時地回頭看後面扁擔上繫著的石膏像,但見紅綢布隨風輕輕地飄動,和白亮亮的石膏像——塑料袋是白色透明的——互相映襯,顯得格外清新悅目。他心裡有一陣說不出的高興。他感到幸福。
在大街走了一陣,漸漸地,他感到似乎街道旁有人注意到他,注意到他扁擔上的石膏像。瞧他們那副羡慕的神態與和善的笑聲,這些同志準是稱讚他的,都是在說:“瞧這老大爺,今天可神氣呢!他買到了這麼好的一尊石膏像!他對主席忠呀,忠呀……”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路上走著,心裡一陣輕鬆,雙腳也是一陣輕鬆。
他一邊走,一邊想。這時,他想得許多。他甚至想到自己回家,老伴和孫媳婦將是怎樣的高興:老伴會從床上爬起來,雙手捧過石膏像,戴起老花眼鏡,不停手地撫摸著石膏像,他一旁會說:“輕點,小心點,別弄掉了!”他孫女斜靠在床壁上,一邊奶孩子,一邊笑著,早忘了肚子疼痛。至於看病啦,還有老伴抓中藥啦,肯定不會提起;高興都來不及,還有心思提這些小事!
他一邊走,一邊想。他忽然想起這石膏像擺放的位置。“擺設在哪裡好呢?”他心裡想。他自己和老伴睡的那間後房,沒有窗戶,光線太暗了,大白天找件東西他還要點鬆油燈呢!放在前房孫女的那裡,亮是亮,只是孫女病,行動不便,要是不小心碰倒了或嬰兒手亂抓,抓掉了,可不是好玩的!那麼放灶間吧?……不行,更不行!哪有地方放?屋裡又煙熏火烤的,要不了多久,石膏像就會弄成一身灰!那,只有大廳這個地方了。大廳是與李嫂合用的,較寬敞,正中央還有神位,如今神像破了,但位子還在,擺在那上頭最合適不過了。兩家合用也不要緊,她李嫂也是受苦人,讓她也分享分享這份幸福,也是自己的光榮。
想到這裡,他呵呵地笑了。“阿哈,我說你張二家侄子,我的石膏像比你的那一尊要大,成色更白,你還神氣什麼!”他心裡說。“阿哈,我說你王大妹子,你有石膏像供在那廳堂上,我現在也有了,你還神氣什麼,我的這一身還比你的那一身大呢,白呢!”他心裡又說。“阿哈,支部同志,這回你該在會上表揚表揚我了。再說,你家裡又沒有石膏像。你就是想用蚊帳上的‘忠’字章和我的換,磨掉三寸舌頭,我也不依!”他心裡又說。
他的想法,不免使人記起舊中國的那個阿Q。不管怎樣,只要阿Q一想來,他就要得勝了,就要心滿意足了。即使他大難臨頭,在公堂上畫押,他也立志要畫得圓,不料畫成瓜子樣了,但他回牢一想——只有“孫子才畫得很圓呢”,於是,他睡著了,他是得勝利後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現在,我們這位山溝溝的老農民,是否也有阿Q一般的心理?
他在一心一意地崇拜領袖,像崇拜偶像似地崇拜。他把別人戰勝了,他甚至想到一回到村裡,他就會像人們歡迎城裡大官們駕臨一樣歡迎他,羡慕他,轉而也崇拜他。
這時,他又發現街道兩旁一些人向他發笑,有的還指手劃腳呢!他有點困惑不解,難道是自己不該那麼想嗎?
走了幾步,他忽然聽到背後有一群小孩子的嬉笑聲,轉頭一看,正是這幾個小孩,跟著他身後嘰嘰喳喳的,笑呀鬧呀。“喂喂!別跟,別跟,小心上面石膏像,啊——”起先,這些小孩不聽他的,還是跟著,只是後來他裝著,板起了面孔,這些小孩子才沒緊跟,有的散了,但也有幾個還遠遠地跟著。
他又大步地走起來了。他又樂呵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