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城市(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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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小春新来乍到,自然对阿土母亲生疏,可是凭着几小时的接触,和这开头的几句客气话,她对她——这位女主人有了一鳞半爪的了解,知道这是一个说话罗嗦、有点糊涂的乡下女人,但是好意的。所以,她没有拒绝女主人的热情,没有推辞,吃着花生仁,依然笑着听她继续说。“真的,姑娘,你知道吗?我家风水就是好?什么叫风水?你知道吗?……不知道?那……我就说给你听……鬼丫头,你又要嚷什么!我不要你说,你再打叉,我要你出去!”
阿土妹妹本想说母亲又迷信,正要开口,却先让母亲给抢白一顿,只得按下性子,但却拿眼睛瞟了母亲一眼,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你这个丫头鬼,大人说话,你插嘴做什么,哼!……哦,姑娘,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大娘,你说到风水。”小春笑着说。
阿土母亲把手往自己腿上一拍,笑了一阵,说:“上年纪,就是容易忘记!对了,说这风水,就是说家庭会不会发达;风水好,就是祖宗有积德,保子孙世世代代过好光景。好光景,也是我们乡下的话,你们城里人是不是这么说的?意思说,过好的日子,神明保佑我家顺风顺水,早生贵子,会买田起厝……”
“妈,你又古头脑了,现时都解放二十几年了,你还讲要买田起厝……”
二婶见婶娘儿又和她顶嘴,早火了:“哎呀,你要讨打了是不是?谁要你多嘴,鬼丫头!”骂了一阵,她顺手抓过桌面的一个竹壳热水瓶,说:“去去去!给我烧开水去!”
“那一壶不是满满的?……我不去!我要和姐姐在一起坐!”
桌面上还有一个热水瓶,是铁包壳的。
“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二婶说着,从床上拉过一把棕榈大扇子——这是乡下用来赶蚊账里的蚊子,她的意思是警告女儿你若不听,便要拿这扇子打她。因这种扇子的叶片是散开的,又很坚韧,打在身上是很痛的。但阿土妹妹知道母亲是吓她的,根本不予理睬:”我不去,我要陪姐姐玩。“婶娘仔说着,把屁股挪近侯小春,还拉住她的手。
“我去吧!”这是阿土父亲的声音;他拿了竹壳的热水瓶,起身往灶间去了。
“都是你惯的!”二婶朝着丈夫的背景,骂了一句,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人客,却又笑了:“他这个人心地不坏,你别见怪他了。”说着,也把身子往人客靠,亲热地正要和她说话,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哎呀,姑娘,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小春正要说,婶娘仔却拉说了:“你说要买田起厝!“
“哎,算你头脑不笨,对了,风水好,会买田起厝。不过,这是旧社会时兴的,现时新社会不时兴了,现时只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只说形势好。其实,我们上年纪的乡下人,还是说风水好。……哦,姑娘,你说我家风水好不好?我说蔡家风水真是好。不过,在外面我是不说的,就是有说,也不常说。现时,你是自己人了,我就要说了。我还要说,这蔡家风水,我也有一份,甚至我还要说——姑娘,你别见笑,我们乡下人说话就是随便——没有我二婶,蔡家还不会有这风水!要不是那回我自己带地理先生去后山相墓地,死里逃生,我蔡家会有这风水,我就不相信!”
“妈,你又要翻古了?”又是婶仔娘的声音。
“你不听,你就出去,人家姑娘想听哪,是不是?”二婶说着,又把一些剥了壳的花生仁塞给小春手里。小春今晚特别兴致,只是抿着嘴笑,像听故事一般地听二婶唠叨。
“那是民国三十三年,国民党说是要抗日,在后山建飞机场。又说前方要打仗,硬把村里男人抓去当挑夫,挑夫做甚么?就是替国民党军队挑吃的用的。我男人就是阿土父亲,也被抓走了。
后山动土了,要辟掉一个坡,我男人祖宗坟地被挖了,骨头都暴露了,只得先用缸装了,寄在里山别家大墓墓孔中。旧墓地没了,要相一块新墓地,祖宗的骨头才有安身之处。这是当时心里先想的。至于风水,那是后来做新墓地时才想的。
那时,阿土和你——你又笑了,鬼丫头,那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呀!……我刚嫁来不久,男人不在家,一个新媳妇怎么办这事呀?邻居劝我说,还是等男人当挑夫回家后由他去办。我说,祖宗骨头寄人篱下,这不是不孝吗?辛苦了一辈子,最后人去了,一付骨头还没处放,这说的过去吗?我没听邻居的,自己跑去请一位地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