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11)
差不多就是同時,人客即林阿興也在思忖:他雖然看著報紙,但哪裡是看,分別是一個掩蓋,他不時拿眼角偷瞧這個女人,只見她比自己稍大幾歲,身材適中,五官端正,燙著一頭短髮,穿一身淺色印花條紋格上衣和藏青色褲子,那肚子正隆起。他甚至憑著自己在文革串連途中和一個女紅衛兵非法同居,及在他結婚後同一個女工作人員通姦以至暗中墮胎的經驗,他能判定這女人懷著的是第一胎,而且看她那扁圓形,不甚好看的肚子,料想會生男孩!……
一聲“呀”,把他驚了,慌忙收斂淫邪的目光,原來,林海伍推門進來。
蔡阿花見丈夫正要和人客密談,知趣地退了出來。
林海伍和林阿興坐在沙發上。
兩人抽著一包中華牌過濾嘴香煙,一邊低聲地交談著:
“哎呀,我的老兄,您什麼時候來省城?要到我們這裡,怎麼事先不掛個電話,我好去接您。”
“老林,我不想驚動大家,這是首長一再交代的。這樣,我便做了個‘不速之客’,哈哈哈……至於來省城嘛,不長,才三天。”
“三天,您就趕到我們市裡?”
“……”林阿興點點頭。
“這麼說,銀盆之行……嘿嘿,我說不出來。”林海伍自我解嘲,搖搖頭,笑著說,“我這裡是個小地方,勞煩您大駕光臨,真是光榮之至,幸福之至……”
“不,這裡雖然地盤不大,但卻是一個戰場,重要的戰場哪!……您知道嗎,首長對你們這裡的情況很關心呀!”
“哦?”林海伍聽了受寵若驚,“哎,老兄,我給首長寄去的信,首長收到了吧?”
“收到了,首長很高興,很賞識你呢!”林阿興說著,壓低嗓門,湊近林海伍的身邊,說:“早在運動初期,四位中央首長都派出了自己的工作人員,全國各地都有派。我們實際上就是首長的聯絡員。我呢,一半是自己要求,一半是首長委派,就來我們這個省了。”
正說著,蔡阿花挺著肚子推門進來,她手裡端著一盤花生酥之類的糕點,放在兩人面前的茶几上,滿臉堆著笑容,說:“賢弟,請吃花生酥。”
林海伍接著說:“老林,隨便吃吧!”
“好的。嫂子,你也請坐。”林阿興笑著說,拿了一片花生酥吃著。
“好吧!我就坐會兒。”阿花說著,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阿花說:“賢弟,我早聽老林說到您了,七四年您來這裡,我那時沒調來,今天見到您,我真有眼福呀!”
“哎,嫂子說哪裡的話,我也聽說過你了,今天頭一次見面,果然不尋常哪!老林,你說呢?”
林海伍不知底細,只是奉承地說:“老兄您過獎了,其實我們平平常常,貌不出眾,才也不出眾,哈哈哈……”
阿花本來有點尷尬,見丈夫說著笑話,忙接著說:“是呀是呀,我們兩個都不出眾,可比不上賢弟您呀!賢弟在首長身邊工作,知道很多情況,可稱得上大人物呀!”
“這……我也沒什麼,還不是靠首長栽培?!”
這時,樓下有人喊叫阿花,阿花向客人說聲便出去了。
屋裡兩人繼續交談。
“老林,這回來省裡,來你們市裡,任務就是一項: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具體說,就是要老傢伙們轉彎。你看這報紙上說的,領導幹部要首先轉變,你們這裡,也是個轉彎與不轉彎問題,轉了,一九七四年的事情,就迎刃而解。這和你給首長的信中說得是一個樣。對此,首長正十分贊識呢……”
林海伍聽了自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十分清楚,假若市委這些“老傢伙”們,特別是第一把手秦鷹,不承認一九七五年刮過一陣右傾翻案風,這一年被拘留審查的王阿九哪能平反?!自己受“牽連”,在常委內挨批,不也就成了個“冤案”?!當然,這場運動的深刻意義……他林海伍自然不會明說,因為野心是放在心裡的,倘若不是這樣,何以叫“野心”二字……林海伍想到這裡忙給人客一支菸。
林阿興本來不會抽菸,但有兩種情況要除外,一是中央首長給他煙抽,他無論如何是要接的,不僅要抽,而且從心裡頭感到歡喜,這時候他也不顧忌抽菸會帶來肺癌的危險。二是自個兒要辦十分重要的事情。林阿興吸了一口煙,攤開筆記本,說:‘老林,你把最近市裡幾個老傢伙情況說說。”
“好。我先說秦鷹……”
“哦,對了,他的事,你在信裡都說了,現在不說他了,你就說何本霖吧!”林阿興打斷對方的話後,繼續抽菸,一邊聽著。林海伍告訴這位遠方人客:去年拘審王阿九,何本霖本來舉棋不定,後來經秦鷹做了工作,才投了贊成票,如今,他雖然不肯轉彎,但這些日子他又躊躇、躑躅了。這個“老傢伙”在市裡算是負有眾望的大人物,許多部、委、局、辦還是聽他的,要是他肯轉彎,就能影響和帶動一大片,那秦鷹便要孤掌難鳴了。
“老林,依我看,我們要千方百計把這個人爭取過來。你有辦法嗎?”林阿興說。
“我?”林海伍詫異地。
於是林阿興扒在林海伍耳邊,嘀咕一陣。林海伍一邊聽著,一邊不住點頭。正這時,外面有旅客大聲找服務員。林海伍看看手錶,對遠方人客說:“老兄,還有其他情況,我晚上彙報吧!您剛來,還沒歇息呢!”
“沒什麼,沒什麼。”林阿興打個呵欠,說:“也好,晚上談吧!”
林海伍開門下樓,恰巧在樓梯口碰見蔡阿土。蔡阿土手裡提著一串用鹹海草莖綁的鮮螃蟹,滿面春風地對林海伍說:‘好不容易買了一串!……”
林海伍把他誇獎一番,把螃蟹提到四樓,送到人客面前,獻媚地說:“老兄,這是您平時喜歡吃的,也好下酒。”
阿土接著陪笑說:“是呀,這是上等的,又是從郊區一個鎮上弄來的。”
林阿興接過一看,這是幾隻偌大的螃蟹,外殼碧綠碧綠的,那兩隻長著黑色絨毛的大腳張開著,亂抓著。他高興地解下一隻,讓它在地板上爬著;這傢伙橫著走路,跑得很快,不一會兒,便鑽進茶几底下。林阿興大叫著:“快逮住,別讓它溜了!……”
林海伍和蔡阿土聽了,忙彎下腰去抓……
第二章 “左派先生”
“踏破牢門救戰友!牢門裡頭找‘左派’!”——這是銀盆市最近幾天張貼在大街小巷裡標語的內容、各種大小集會上的口號。那末,“左派”是誰呢?親愛的讀者,讓我們到原市公安局看守所走一趟吧!
看守所,顧名思義,便是拘留和看管人的地方,這些人(自然是少數)由於犯了罪或違了法,但案件未了結,如留有尾巴或涉及他人的問題未查清、未被起訴到法庭,暫關在這叫看守所的去處。這類人物,有的是一般的刑事案件,有的是政治案件,後者與前者相比,人數要少,但拘留的時間卻要長。比方說,在靠近鎮妖塔下面的後山腳下的這個看守所,有一間N號房,關著則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高高個子的青年人,他不胖不瘦,雙眼皮四周和眼眶卻是一圈褐色,這褐色的眼圈中有一顆黑色分明、常常發著凶光的眼睛。更特別的是他頭上總是戴著一頂蘭色呢帽,就是熱天,他也捨不得摘下,因為他的頭頂長著爛瘡,就是癩痢頭。此人就是王阿九,外號“臭頭狗”。拘留前,他是市工業局長兼革命鐵礦黨委書記、秦鷹大養女侯大春的未婚夫。
王阿九家住半橢灣地區,但與蔡阿花不是一個縣。生下他不久,父親為謀生計,便跟人去南洋。父親出去的第三年母親病死,父親回國奔喪。八、九歲了,他父親從南洋回國再也沒走了,他也在家鄉一所小學堂裡讀書。初中畢業,他考入銀盆市中等師範學校。不久,文革發生,他成了造反派。後來,造反派分成“擁軍派”與“反軍派”時,他是“反軍派”的頭頭之一。
有一天,他攔了一輛貨車跑回老家。已病倒床上的父親見兒子臉色蒼白,一問,原來學校裡開始動刀動槍了。那是一個晚上,他走到半路,突然被對立派圍攻了,幾十個人把他圍在中間,指著鼻子罵他,譏笑他,要他“反戈一擊”。他是本派勤務組的主要負責人,豈能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於是,包圍圈越來越小,忽然,有一個人說他打人,便用力把他推去,碰了對面另一個人,那個人又說他打人,就這樣,先是推,後是拳打腳踢,把他抄了一頓“花生”。他見有一個人抽出腳刀了,只得宣佈“投降”。
他被打得鼻青臉腫。
他不敢回他的大本營。他慌忙逃回家了。
父親一聽緣由,對他說:“孩子,我快不行了,你就呆在家裡吧,等風浪過去了,再回學校。”可是,在那年代,兒子哪能在家守著?他的派頭頭一封信,又把他叫了去。他把話一編,不但瞞過自己“變節”的“醜事”,反而把自己“隻身鬥眾頑”的事蹟一渲染,他一躍而成為本派該市紅衛兵司令部的成員,居然由他負責“文攻武衛”。
待他再次回老家時,父親為了保住這根獨苗,於那天晚上從病床上爬起來,搬開屋裡的桌子、椅子,就在屋裡教他一套拳術。他先教赤手空拳時的對付辦法,後教帶刀舉槍時的打法。既教“單打一”,又教“寡敵眾”。
父親幾乎把自己在南洋進“拳頭館”學得的三年的本事都教給兒子,然後把兒子叫在床前,對他說:“孩子,這可全是用來防身的呀!要是你無端傷人,那可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呀!”
接著,父親便給他講了一件事:說的是在南洋,有一回華僑中有兩個夫妻吵架,他看那個男的欺人太甚,在女的央求下,為了給她的男人一點厲害顏色,他無意中把自己正在吃的一節甘蔗,輕輕地,往那男的身上扔去。誰曉得,那甘蔗汁竟進入了骨,男的不出半年便死了。常言道:夫妻無隔夜之仇。丈夫這一死,他的妻子竟要他償命,他嚇壞了,忙逃往他處……
父親追溯此事的第二天,便死了。
兒子記住了父親的話。
可以這樣說,在那些日子裡,他在這一點上,是無愧於父親的。他稱得上是一個“孝子”。
但正因為他有拳術(有一回,對立派的四個人想欺負他,先後都被他板倒地上,其中兩人還在家鄉學過拳術),所以,人們都懼怕他三分。
由此,他聲名大振,大半個城市,中學、中專的紅衛兵們都曉得王阿九有拳術。不久,他升任全市本派各類紅衛兵造反總司令部的一個頭頭,仍由他統領“文攻武衛”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