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12)
到江青“可以拿武器自衛”講話發表之後,他的拳術也派不上用場了;槍炮代替了拳術,“遠程轟擊”和“短兵相接”交換了位置。
王阿九是去年秋天被關起來的。有人說,這是因為他(當然還有水文鑽探隊的衣金牆等人)和省裡資產階級派性活動有瓜葛。但實際情形即真正拘審的緣由,並不在此。拘他的理由主要是:一九七四年,王阿九去省城熱衷於資產階級幫派活動,參與省裡少數人秘密整理周總理“黑材料”的罪惡事件。其次,也是這一年,銀盆市革命鐵礦發生一起重大污染事件,女礦工方芸被氫化物中毒,搶救無效,不幸身亡,王阿九作為市工業局長兼該廠黨委書記,他負有不可推諉的領導責任。經省委批准,他被拘審。
當然,拘留他時,市委常委內部不是沒有激烈爭論的,一半同意拘留,一半投反對票,關鍵的一票就是秦鷹。起先他一直沒表態,但不是棄權,而是在思慮。倒不是因為王阿九是他未來的女婿而不能“大義滅親”,主要的是他在捉摸:本市派頭頭難道有這麼大的膽量和能耐,竟能在本市刻印、張貼、散發省裡那幾個人反對周總理的“標語戰”這一類的傳單?後面有沒有人指使?除了省裡那一批人和王阿九之外,難道本市裡就沒有別的人了?具體說來,就是林海伍,還有從北京派來我省、曾來過本市進行秘密活動的林阿興,是什麼角色?然而,王阿九始終不肯承認,林海伍本人也極力為自己開脫,至於林阿興、衣金牆,則也只是輕描淡寫,遮遮掩掩……有一條可以肯定,這些事,事先林海伍應當是知道的,至少他沒有制止。這是一個明顯的錯誤,因此,在市委常委內,林海伍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批評。基於上述緣故,秦鷹投了贊成票,市委把報告送上去,很快批覆下來,王阿九被拘留審查了……
仇,宜解不宜結。本來,王阿九與未來之岳父關係並不好,與未婚妻侯大春也合不到一塊,這會兒,他被拘留審查,對未來的岳父和妻子更痛恨了;未來的岳父來勸告,他不理睬,未婚妻來探望,他反把她大罵一頓……
如今,他王阿九忽然嗅到了一種氣息,他覺得窗外似乎換了一個天地,因為他看到最近送來的幾份報紙,看到了“批鄧、回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塊文章……
這一天,王阿九見老看守照例來送報紙,便收斂這雙凶神一般的眼光,堆著一臉笑容,說:“老伯,最近兩天,街上有沒有標語、大字報?有,都是寫些什麼?”
老看守今年五十七、八歲,快到退休年齡,祖籍省城。他個頭不高,背有點駝,兩鬃發白,額頭爬滿皺紋,但一雙眼睛卻挺精神的。他看了臭頭狗一眼,沒有回答。外頭的情況,他自然明白,特別是最近兩天,街上一張又一張、一份又一份地刷著“呼籲書”、“敦促書”、“告全市人民書”,內容無非是大字報、標語裡頭的那些貨色,什麼“踏破牢門救戰友”、“牢門裡頭找左派”。“哼,左派,這個人是左派?呸!”老看守在街上一邊看大字報,一邊心裡罵著:“難道反對周總理的人是‘左派!’我活了這把年紀,今天還是頭一回聽說呢!”……老看守想到這裡,只是答了一句:“有呀,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不三不四?都是說什麼呀?”
“反正,會有人告訴你的。”老看守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不死的!哼……”王阿九衝著老看守走去的方向,罵了一句。接著,他把報紙扔到地鋪上,不覺得又怨他的“戰友”:為什麼兩天了,還不給他捎來信息?!
老看守的話不是任意說的,王阿九的牢騷不是隨意發的。是呀,外頭的情況,會有人告訴王阿九的,只是時機未到罷了。就在老看守走後不久,林海伍派人借送食品之類,把他們正在“營救”他出去的消息傳給他,叫他裡應外合,爭取早日放出來,一道投入批鄧、回擊右傾翻案風運動。
……送走了來人,王阿九重新拿起報紙,把頭版頭條文章又看了一遍,先是愣站著,爾後他忽然放聲大笑,接著他發瘋似地大喊大嚷。
第三章 衝擊市委
這天上午,在市委辦公四樓的一個大會議室裡,市委召開幾家主要工礦企業負責人的彙報會,議題是“貫徹總理指示,治理本市三廢”。由於主持人秦鷹在“會議宗旨”中說了這次會議“只報憂不報喜”,所以,這幾家工礦企業頭頭面面相覷,誰也不肯第一個開口。
約過了一刻鐘,秦鷹指著坐在旁邊角落的一個矮而胖的老年人說:“老邢,你們造紙廠說說吧!”
這位造紙廠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見推託不了,只得三言兩語作了彙報。當秦鷹問他“採取防範措施沒有”,他只是笑笑:“讓我回去再研究研究……”秦鷹聽了苦笑一聲:“還研究研究?老邢,我聽你說這話已經不止一回了。前一回不是說半個月內拿出來,怎麼,都兩月半過去了……”
這位工廠頭頭無言以對,因為秦鷹前幾個月到過該廠,催問過此事,他曾經答應。可是,不知怎地,他老是抽不出空來。當然,他不能在這種場合難堪,於是,便找了個題目,對秦鷹說:“我們廠缺乏經費。”
“缺乏經費?我們不是說了,經費不足,市委可以調撥嘛。我看這是藉口,你們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這位老邢只好認錯,保證短期內拿出治理的方案,呈報市經委審批。接著是化肥廠頭頭彙報。和造紙廠一樣,這家工廠治理“三廢”工作做得很差。無獨有偶,這人也是推卸責任,最後竟說“生產都忙不過來,還顧其他的”。秦鷹打斷他的話,左手猛地往桌面一拍,吼道:“不是忙不過來,而是忙不到點子上!照你們這樣辦企業,一不顧人民的生活環境,二又年年虧本,連工資都要國家撥款,我看遲早得停辦!不要生產還好!”
秦鷹是個直性子,有啥說啥,而且刮下級的鼻子,有時颳得很重。但會議過後又會找你談,進而開開玩笑。所以,人家倒很敬畏他。現在這兩家工廠的頭頭,是自己理虧,該刮!
接著是市立醫院方院長彙報。這家醫院座落在居民區,污水髒物的污染也十分嚴重,這時他知趣地首先作了自我批評,然後下了決心:“我們醫院保證,三個月之內不建好‘三池’、‘一房’,請市委撤我的職好了……”
接著他簡要介紹,派去外省“取經”的兩位醫生已經寫信回來,其中有幾家防治污染工作做得好的醫院,有城市大醫院,也有鄉鎮保健院。他和醫院其他領導討論,覺得建立廢水池、沉澱池、處理池與抽水機房等設施,錢花得少,效力又大,是一種切實可行的辦法。他方才敢向市委立下這張“軍令狀”。
顯然,聽了這位醫院院長的彙報和保證,秦鷹感到滿意。只聽他說:“我們是應該從思想上重視。治理‘三廢’,是到了徹底解決的時候了,千萬別等閒視之!毛主席曾說,要注意保護環境。去年,病重的周總理對我們銀盆市還提出了治理污染的具體方針。總之,我們不但要擴大生產,同時還要把三廢治理好,絕不做貽害子孫後代的蠢事。”
接著,市鍍金廠、農藥廠、化纖廠等也相繼發言。城東區委一位領導談了機關及居民區生活廢水排除及整改辦法。彙報中秦鷹不時插話詢問和表示個人意見。末了,秦鷹徵求與會的何本霖和林海伍的意見,只見何本霖一個勁地擺手,說明他沒有話要說。而林海伍則一反常態,居然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
本來,以往的會議,林海伍和何本霖一樣,是不願多說的。因為秦鷹知道,對環境保護和治理“三廢”問題,這兩人是不當作一回事的,從來不過問,這是文革十年來本市污染日趨嚴重的一個重要原因。可是,現在,這位市委常委卻天南海北扯了一通,一會兒引經據典,一會兒重複他的話,生怕會議開得太早似的……
就在秦鷹滿腹狐疑之際——他發現何本霖和自己一樣睜著眼睛詫異地看著唾沫四濺的林海伍,——忽然他聽見窗外大街上響起一陣緊似一陣的口號聲,接著,口號聲夾雜著吶喊聲由遠而近,最後便在大院裡響了起來。秦鷹走到窗口,往外一看,大院草坪上來了五、六十人的遊行隊伍,大部分是身穿粗麻布織造的勞保服的市革命鐵礦的職工和水文鑽探隊的鑽工。他們扛著的一塊頗大幅的標語上寫著:“強烈要求市委釋放被押的‘左派’!”有些人呼喊著:“強烈要求市委領導出來接見!”為首的是蔡阿瓜和衣金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