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13)
對衣金牆,讀者已經認識。對蔡阿瓜,這裡要補敘幾句。這人只有一個眼睛是亮的,另一隻瞎了,故他的外號叫“獨眼龍”。他今年三十多歲,個頭矮而粗,臉上有一堆橫肉。這只不瞎的眼睛,總是露著凶光。這是個醜陋的人。還有,全鐵礦的人們無不知道蔡阿瓜是個壞人。他是個賭徒、酒鬼和不顧家庭的人。他的妻子被他揪住頭髮,往一條臭水溝裡浸泡,妻子為了逃生,帶走兒子與他離婚。此後不久,他又為了一件私事,和一鄰居爭吵,動手把人打成重傷,後那人死在醫院。為此,當時的公安局長秦鷹住在礦裡,一連調查一個禮拜,終於駁倒蔡阿瓜“惡人先告狀”的讕言,依法逮捕,法院判他在礦裡監外勞動改造三年。
文革中,蔡阿瓜以“受冤枉”和“被迫害”的名義起來造礦黨委、市委及秦鷹的反,儼然成了“左派”,黨籍恢復了,還由採購員提為該礦政宣組副組長,後來,便升任鐵礦第三把手。
且說秦鷹站了片刻,腦子裡想得很多。他感到突然,冷靜下來,又不感到意外。這時,何本霖走到窗口,他探頭往窗外看了看,神色有點慌張,一雙遲疑不定的眼睛瞧著秦鷹,意思是說:“怎麼辦?”
秦鷹沒有回答他。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抓了一支香煙,吸著。
這時,與會的市委其它常委、局辦負責人和一些工礦企業頭頭也陸續走到窗口看動靜。他們有的搖頭,有的嘆息,有的得意洋洋,有的躍躍欲試。最沒有表情的卻要數林海伍,只見他重新坐下後,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看來,我們市委領導今天要給一個答覆了。”
“哦,要怎麼答覆呀?”在旁邊坐的何本霖問道,“難道要釋放他們嗎?”
“這……”林海伍攤了攤雙手,說:“這我就不得而知了……”接著,他看了何本霖一眼,說:“不過,群眾的呼聲不能不聽呀,再說,本來嘛去年就不應該抓他……”
“怎麼?去年不該抓他……”
“是呀!我說,要是去年不那樣,我們今天就主動多了。不過,還來得及,我們可以變被動為主動……”
“你的意思是把他放了?”
林海伍笑著不答。
市委其它常委、局、辦負責人和工礦企業的頭頭們,聽了這兩人對話,紛紛議論起來,大部分人的意見是敦請市委常委認真討論,給予表態。
秦鷹看了林海伍一眼,站了起來,對大家說:“我們市委常委是要認真討論的,也要給予一個明確的答覆。但有一點要告訴大家:現在關押在拘留所裡的人,誰也不能放!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他這一說,與會者又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大部分人贊成他的意見。接著,大家推舉何本霖出去見見遊行示威者,因為何本霖既是市委領導,又分管公檢法,他出來接見最合適。但何本霖心緒紊亂,左右為難,便推三推四,但見秦鷹向他點點頭,示意他,他只得硬著頭皮出馬了。
何本霖正走到樓梯,卻湧進一群人,其中一個人把一份“緊急呼籲書”塞到他手裡,接著,連拉帶拖,把何本霖夾持到草坪上來。
“我們強烈要求釋放王阿九同志!”有人大聲嚷叫起來。
何本霖神色緊張,咳嗽了兩聲,藉以鎮靜,然後,他走到草坪中間的環形石條,站到上面,揮著右手,大聲地說:“同志們!大家提出的要求,我們市委要認真討論,予以明確答覆。但有一點需要和大家說的,王阿九的問題是嚴重的……”
他剛說到這裡,立即被人們的喊叫聲打斷了,甚至有的吹口哨,藉以嘲弄和譏諷,有的沖何本霖嚷嚷:“收起你的陳詞濫調吧!”“我們不聽你這個‘走資派’的胡言亂語!”“打倒本市右傾翻案風的根源!”
何本霖看了看秦鷹,見秦鷹神色自若地坐在窗下抽著煙,他心裡頗踏實了些。他瞪著面前這幾個嚷嚷的傢伙,鎮靜地,繼續說下去:“不管怎麼說,和過去一樣,我們要採取慎重的態度,同志們也要冷靜地想一想,是的,每一個都要冷靜下來。這也就是我所希望於大家的。同志們!我希望大家都回去,我們不能忘了生產和工作呀!……”
誰知道,他這一講,有人起鬨,批他是“販賣‘唯生產力論’”“妄圖以生產壓運動”,更有甚者,兩三個彪形大漢竟竄過來,把何本霖從石條上拉下來,逼他馬上表態,何本霖不肯表態,他們就揮起拳頭要揍他。只是秦鷹、林海伍等人及時趕來,才把這幾個蠻橫的傢伙阻止了。
何本霖不敢說更多的話,他央求林海伍出來圓場。
林海伍裝作通情達理的樣子,走到石條上,揮了揮手,頗大聲說:“同志們!何副書記剛才說了,市委一定向省裡請求。請大家先回去吧!”
他這一說,立即有人響應,只聽一聲:“喂!我們都回去吧!要是市委不答覆我們的要求,我們就再來!再不行,我們就去省城鬧去!”
於是,隊伍便“轟”地一聲,散了。圍觀的人們也陸續走開。
就這樣,和在水文隊座談會一樣,這次彙報會議也不歡而散。
最後走的是秦鷹。他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腳車,心事重重地往家裡去。一路上,他的腦裡一直出現一個問號:“為什麼會有今天這樣的行動?”“這是鐵礦、鑽探隊兩家自發搞起來的嗎?……”遠遠看見騎著腳車離去的林海伍的背影,回味著他在會上的神態,他的疑慮更深了:“會不會和他有關,為什麼他一說,這些人都一哄而散……”
最後,他終於拿定了主意。於是,他掉轉車頭,往何本霖住的宿舍騎去。
第三章 夾攻
小五哥剛出門,天便下起毛毛雨,接著,雨下得更密了!整個天空灰濛蒙,地上全被打濕了,那背後的仙峰顯得朦朧而軒邈。
小五哥抬頭看天,罵了一句“鬼天氣”,踅回屋裡,從牆角拿下一頂麥桿紡織的草帽,戴著,往市委大院姐夫的家裡走來。
姐夫的辦公室安在一幢五層樓的第五層上,離小五哥所在的人保組只有二百來米。這五層大樓,灰瓦紅牆結構,前面又有一塊偌大的草坪,從門口看,頗雄偉壯觀。如今是春季,最底層的走廊因為鋪著三合土,一遇上這陰雨綿綿的季節,便要回潮,地面上都滲出水,人一走過,都是一道道泥巴腳印,又糊又爛,甚至給人打滑的感覺。小五哥走進最底層,不知是走廊裡沉悶、潮濕的空氣,叫他心裡難受,還是他馬上要見到姐夫談重要的事,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小五哥今天要去做一件他自己認為是了不起的事情。他出門了。在門口徘徊許久,又信起“小五哥”的“做人哲學——能騙就騙、能混就混”。
那年他十二歲,當偽甲長的爸爸第一次向他說起“小五哥”的故事,說的是本地有個財主的小兒子,排行第五,名叫“小五哥”,長得聰明伶俐。有一回,鄰居一個財主的兒子對他打賭:“小五哥,你能到店裡賺來一條褲子,我願給你當馬騎。”小五哥聽了,回到家裡,穿上父親的長馬褂,去一家衣服店,叫老闆拿兩條褲子讓他揀,他挑剔一陣,只還一條,正要走,卻被店老闆拉住,問他再討一條。小五哥哄他說:“剛才只拿一條讓我看嘛。”店老闆才40多歲,不至於把“兩條”與“一條”褲子都弄不清吧!他發現小五哥身上穿的這條褲子和剛才挑的一樣,認定這條褲子就是店裡的。小五哥笑了笑,把褲頭拉下來,向老闆露露屁股,說:“難道我沒穿褲子上街來!”又說這褲子是昨天別家衣服店買的。店老闆哭笑不得,只好認輸。小五哥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到了一處,那個財主的兒子抖了抖小五哥嶄新的褲子,伸出大拇指誇獎他,心甘情願地趴下給他當馬騎,於街上轉了一圈……
爸爸講完這個故事,接著說起自己偽甲長的經歷。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季,百萬雄師下江南,佔領南京,國民黨軍隊已經土崩瓦解,誰還願意當這個倒霉的短命的偽甲長!偽鄉長、保長逼他,他不得不當,但不敢做傷害鄰里鄉親的事。因此,土改那一年,他家還是評上中農成份,偽鄉長、保長被揪上台鬥爭時,別村的偽甲長都去陪鬥,可他就被農會赦免。他希望兒子學習小五哥,做人會使心計,不能光靠賣力氣。自然他不敢向兒子道出自己正是用心計賺取富農的女兒做續妻的事。說起這富農女兒——即“小五哥”母親,還有一段故事呢。土改評成份,“小五哥”母親跑去農會大吵大嚷,說自己的丈夫應和娘家一樣,都評上富農,如今評得個中農,會給人瞧不起!……時代變了,可她還是“古腦袋”,以為新社會和舊社會一樣,“富農”能榮光耀祖呢。
還有,這位爸爸更不敢向他提及姐姐嫁人的事兒。因為這種事,只能讓兒子意會而不能言傳。
“小五哥”正是繼承父母的一些氣息,一方面像父親會用心計,另一方面又像母親也有糊塗的時候。家裡姐妹兄弟多,姚孟新只唸到小學中年級就停學,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儘管姐姐和姐夫遭到批鬥,但他在鄉下卻和一幫青年造起反來,不久入了黨,當上大隊文書兼會計,從此他開始倣傚“小五哥”並且居然發跡了:歸僑或僑眷出國,蓋一個大隊的印章,送他一個“紅包”;黑工頭,出外承包工程,打一張大隊的證明,他就坐在家裡,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個“股東”;有時假借“市管委”名義,到杉木市場“設卡”,把沒收的杉木“充公”,自己從中私分一份;青黃不接,“閏四,哭吱吱”,他和大隊出納一起,貪污一筆回收糧。只幾年功夫,他就積攢五千多元和300多斤糧食,原先他家每年要靠政府救濟一張被子或一條褲子,後來,居然蓋起全村唯一的七廂樓房,二層共十五間,他真的成了“小五哥”,憑藉就是一條褲子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