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14)
誠然,姚孟新也知道,孫悟空那麼能,會七十二變,但被二郎神追趕時,那猴子尾巴還是藏不住,即便變成房子,也要被二郎神認出來。他看運動早遲會搞到自己頭上,於是,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送了一立方米杉木給縣招生負責人,把大隊一名上大學的名額搶了給自己。那一天,就是他離家到車站乘車上路的時候,許多人扛著大字報、大標語來“送行”;他清楚地記得其中一條寫著:“小五哥上大學,天下奇聞,舉世無雙!”接著他上大學沒幾個月,便被除名退回原籍,後來,他靠他姐夫重新工作的關係,拿到一本工作證,並且調來銀盆市人保組工作。
小五哥姚孟新的“事蹟”,使我們想起契訶夫小說《變色龍》中的那位警官先生。小五哥也許還從那位警官先生學來一套戲法。
小五哥一路上想著,走著,好不容易走過底層、二層、三層、四層,正要沿著扶梯上第五層時,他忽然站住,他躊躇著,心裡盤算著如何向姐夫開口,又思忖著這次談話的結果。站了片刻,他終於上樓,來到姐夫的辦公室。他正要去叩門,猛然聽見屋裡叮叮噹當的聲音,知道姐夫在裡面,又把手縮回來:“和他先說什麼呢?”小五哥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呀,小兄弟,對形勢要摸準呀……”、“你們年輕人前途無量……”驀然,在他的耳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是昨天晚上蔡阿花臨走前對他說的話。
似乎有一種力量推動著他,他終於走上前:“姐夫,您開門。”
“誰呀?”屋裡響起一個濃重的嗓門。
“是我,阿新。”
“進來吧!”
小五哥推了推門,見沒閂著,便開門走進來。
這是他姐夫辦公室兼臥室。最顯眼的是對面白灰牆上掛著的兩幅名畫,一幅是唐伯虎的《四美圖》,一幅也是唐伯虎的畫《觀音送子圖》。一張檀香木的三層壁廚上,擺放著幾件古香古色的器皿。靠房的中央放著一張豬肝色油漆圓桌,只有一條腿,這是樹幹型的腿,桌面上有一架西洋鬧鐘,鬧鐘著裡有一對西洋男女,只要時辰一到,鬧鐘便發出一陣“叮叮噹當”的音樂聲,這對西洋男女便隨之樂曲,翩翩起舞——這架鬧鐘是前不久他小五哥從一個申請出國的僑眷那兒要來而轉送姐夫的。
此刻,何本霖躺在籐椅裡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賞舞姿,看見內弟,抬起頭乜斜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有什麼事呀?”
小五哥坐下,不知怎麼開頭,只是說:“姐夫,沒有什麼事,我隨便走走。”
“哦。”姐夫說,“沒有什麼事,你就走吧,我要看一份文件。”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份中共中央文件。
“姐夫,您要看文件?”
姐夫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鏡,一邊看著文件,一邊不在意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
小五哥見姐夫認真的神態,不敢問下去,但又不肯走開,只是自我解嘲地說:“我再坐會兒就走,外面下著雨。”一邊拿眼睛毫無目的地看著屋裡的擺設,一邊在心裡琢磨著如何向姐夫發話。
屋裡靜了片刻,只聽得何本霖翻閱文件的聲響;西洋鬧鐘,不知什麼時候不響了,那男女早呆立著不動。
小五哥坐著無聊,便走到窗口;窗是開著,窗外細雨霏霏,從紛飛的雨霧中,他忽然看到大街上(大院門口就是大街)新近刷了一幅大標語“認清形勢,端正態度,及早轉彎,早日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於是,小五哥壯起膽子,走過來,對姐夫說:“姐夫,目前運動發展很快,許多領導幹部都轉彎……”
“什麼,你說什麼?”何本霖聽著,放下手中的文件,摘下老花鏡,瞪了內弟一眼。
“姐夫,我是說,許多領導幹部都認清形勢……”
“關你什麼屁事,你囉嗦什麼!”
“姐夫,我是為您……”
“我不要你說,你出去,出去!”
小五哥見姐夫發脾氣了,只得說:“好好,我不說不說……”一邊往門口走去,但走了幾步,快到門口,又站住說:“不過,姐夫,聽說中央有一個文件,就是強調領導幹部要轉彎的,中央文件都打招呼了是不是?”
“中央文件?”何本霖重複了一句,十分驚異地看了內弟一眼,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五哥見機會來了,走回來,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向姐夫詳細地講了。
原來,前天,蔡阿花請小五哥喝酒。她把林阿興從北京直接帶來的中共中央一份“絕密”文件拿給他看:這份文件,本來只發到軍、省一級,一般群眾看不到,連何本霖、林海伍這樣地、市委一級領導幹部也只能聽傳達,還不許記錄。接著,蔡阿花給他講了“批鄧、回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好形勢”,希望他及早認錯——因為去年抓王阿九,正是小五哥去執行!最後,她希望他有空找自己姐夫何本霖副書記聊聊;須知何副書記在市委內是分管“公檢法”的,去年抓王阿九,正是他簽字“批准”的呀!蔡阿花認認真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