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15)

第三卷 颳風的結果

第一章 秦鷹首當其衝

一天下午，全省召開廣播大會。從上午開始，市委辦公室等部門有關人員忙碌起來。按常規，中心會場設在市委辦公樓第五層東邊的會議廳，這是市級黨政機關和附近一些單位領導幹部收聽的地方，其他單位按片、段組織幹部群眾在各個分會場收聽，全市有幾十個分會場。
中午，這所市屬中學兩間教室長的會議廳，已被佈置一新：正東面是主席台，中央懸掛著毛主席畫像，畫像兩旁各掛著一面五星紅旗。主席台兩側各插著五面紅旗；紅旗是穿在竹竿上面的。台前擺著十幾張桌子的靠背椅子，這是給市委常委和其他單位一些領導幹部坐的。
會議廳三面牆壁刷著“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之類的標語。
正當人們陸續進場的時候，從主席台右側擴音器裡不斷傳來總機呼喚中心會場與各分會場的聲音：
“喂！中心會場嗎？……嗯，好了？我們很快就接省總機。”
“喂，鐵礦分會場嗎？你們那邊搖過來，搖過來……”
“喂！鑽探隊分會場嗎，你們那邊也搖過來……”
快到兩點鐘，中心會場坐滿了人，來這裡聽廣播的是市屬機關和附近學校、醫院等單位的幹部、群眾。
主持人薛夢走到擴音器跟前，說：“各分會場請注意了，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下午是省委召開全省廣播大會，希望大家注意聽，不要吵，不要中途退場，各單位回去後還要組織討論。”說著，他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依然抽他的旱煙。
接著，從播音器裡傳出省裡總機的呼喚聲：“平南市？平南市？怎麼搞的，還不回話！……”
“銀盆市，銀盆市……你是銀盆市嗎？通了？音量太小……現在調得怎麼樣？就這樣？好好……”
忽然，播音器裡聲浪很大，聽得見一陣咳嗽聲、腳步聲與談話聲。這些聲音滲和在一起，嗡嗡叫著，彷彿從遠處傳來蜜蜂飛鳴的聲音。
隨著“篤——篤——篤”手指輕叩播音器的聲音，一個頗沙啞帶著有濃重本地話口腔的嗓門響了：
“同志們！今天下午我們省委召開全省廣播大會，主要是‘全省人民立即行動起來，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制定的戰略部署，積極投入‘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這是進一步動員的大會。大會很重要。參加今天下午大會的有省直機關、省市主要單位、全省的各地、市，還有全省六十多個縣的縣級機關單位工廠、學校及部分農村人民公社的幹部、社員，據統計，參加大會約有八百萬人……”
這是省委某書記的聲音。今天下午，他是全省廣播大會的主持人。
秦鷹坐著，一邊聽著，一邊抽菸，心裡想：“八百萬人！？……又是一個虛構的數字！全省人口統共才二千三百萬人，大部分住在農村，就是城鎮，也沒有全部參加，呀！算一半參加，或者平均一家五口人有兩口參加吧，也不過二、三百萬人！……
“現在請省委程常委作重要講話！……”大會主持人宣佈說。
省會中心會場裡暫時靜了片刻，聽得見播音器裡翻動講稿的沙沙聲。然後聽見幾聲猛烈的咳嗽，最後才聽見一腔頗高昂、咬字準確的聲音：“同志們！現在我代表省委作報告……”
偌大的口氣！這位省委常委今天下午不是“受省委委託講話”，更不是“今天我先作一個發言，是自己個人意見”，而是代表省委作報告……對於這位程常委，秦鷹自然不陌生：文革前，他是省級機關某廳的一個普通科員，犯過錯誤受過處分，文革初期，扯起造反大旗，成了省直機關造反組織的頭目；“三結合”了，他任省委常委兼省革委會副主任，不久又當中央候補委員。年方四十二歲，可謂青雲直上，“血氣方剛”！這回去省城，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聽說毛主席在此人的一份彙報材料上作出批語：“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領導不會比群眾高明”，誰知道是真是假？聽說鐘根生副書記都未曾見到批件。他正因此而身價大增，到處炫耀呢！如今，他和毛主席當年“寄贈三百元，聊以補無米之炊”的半橢灣地區“反潮流戰士”緊鑼密鼓配合默契呢！鐘副書記暗地裡告訴他，對這些火箭式幹部，不能走神。
想到這裡，他瞧了瞧旁邊坐著的頗得意的林海伍，他更感覺到這一點。廣播裡，程常委不斷引毛主席語錄，論證當前“批鄧、反擊”的重要意義和必將產生的深遠影響。接著，他忽然話鋒一轉，從理論聯到“實際”：
“……我省的這場運動，在毛主席和幾位中央首長直接領導下，正健康地向前髮展。但是，我們要看到，阻力還不小。有些老乾部雖然轉了彎，但認識比較模糊。個別人至今不肯轉彎，態度十分頑固。銀盆市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秦鷹同志，便是其中一個。文革初期他不認錯，連執行劉少奇反動路線，犯了‘路線錯誤’幾個字也不承認。全省地市委一級領導幹部，最遲解放的一個是誰嗎？不是別人，就是他！去年重新上台以後，他又賣力推行……”
聽到這裡，會議廳裡嚷叫起來。許多小角落都有人起鬨和喧鬧。只聽得有人大聲說：“他憑什麼信口雌黃，胡說八道！”
“他真的瞭解我們銀盆市的情況嗎？這傢伙從來不到銀盆市，靠偏聽偏信過日子！……”
“果然看問題一針見血，有水平，有能力！……”
“還用你說嘛！聽說，到北京開會，程常委特別受到江青、張春橋等中央首長的賞識……”
“……就是秦鷹這個民主派、走資派，去年迫害革命左派，網羅右派分子，重用富農子弟，在銀盆市大刮右傾翻案風……“
此時此刻，主持人薛夢屁股有些坐不住，他神色不安，一會兒看看坐在左邊的何本霖，一會兒看看右座的市委委員、市人民醫院黨支部張剛。張剛氣呼呼地起身要走，卻被旁邊一個老乾部拉住。張剛看了看會議廳裡密密麻麻坐著人，嘆息一聲：“我們黨的作風都叫這號人給糟蹋光了。”坐下來抽悶煙。吸了幾口，朝秦鷹看去，只見市委書記皺著眉，和自己一樣一口一口抽著煙，兩道目光凝視前方。那神情是嚴肅的，但內心是痛苦的。市委書記居然有耐性，不但聽完程常委的“重要講話”，而且還繼續聽著“反潮流戰士”對他的又一次攻擊：“……正如程常委剛才說的，現在各地都有秦鷹這樣的‘民主派’、‘走資派’！什麼叫‘民主派’？就是最近報紙上說的，身體進入社會主義但思想還停留在民主主義，他們只懂得打土豪分田地，不懂得搞社會主義，這種老乾部就是‘民主派’、‘走資派’。因為他們不懂得社會主義，一搞起來就是資本主義，就是資本主義復辟。秦鷹便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人物！……”
秦鷹聽到這裡，臉色倏然變得煞白：他從未受過如此公開而放肆的污衊和誣陷！這是省委召開的嚴肅會議，怎麼竟無端地向它的下級——市委書記發難！這位全國聞名的“反潮流戰士”竟以毛主席的回信自詡，特別是當上全國人大常務委員後，更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前些日子他還以個人名義在省城大街貼出一份“公告”，污衊和攻擊省委鐘副書記等領導同志，陷害一批老乾部。然而，在今天的廣播大會上……難道有人授意他們……
秦鷹既氣憤填膺而又困惑不解。他站了起來，走出去，大家以為他離開了會場，但他不一會兒又回來，原來他剛去了衛生間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