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的城市 (16)

當天晚上,人們陸續到秦鷹住的老屋探望他。這些不滿廣播大會的機關幹部和群眾,有的默默坐著,有的憤憤不平,有的唉聲嘆氣。秦鷹反倒勸大夥想開點,要堅信毛主席說的兩條:相信群眾,相信黨。十點鐘,大夥陸續走了。當秦鷹兀自獨坐時,他才覺得自己心裡忽然煩燥起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顯然下午的大會給他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他萬萬沒想到,程常委和那個反潮流戰士竟然在全省廣播大會上指名道姓地攻擊他,羅列幾條“罪狀”尤其是這頂“民主派”帽子……
秦鷹回想到這裡,只是苦笑:自己是這樣一副嘴臉嗎?照程常委和“反潮流戰士”這兩名“高明”的導演,他秦鷹真的就成了戲台上活靈活現的醜角了!?“真荒唐!……”
秦鷹不住脫口說出,猛地拳頭擊一下桌面,就在這時,門被推開,進來三個姑娘。她們是他的養女。
無疑地,擊桌的聲音,三姐妹是聽到的,秦鷹憤懣的神情,三姐妹也是看到的。只聽大春溫和地問:“爸,還是為廣播大會?”
秦鷹先不回答,爾後才點點頭,向大養女指指放在他桌上的一份《文江報》。
大春走過來,看是一篇署名文章《從“民主派”到“走資派”的客觀規律》,心裡愈明白。她把報紙遞給二春,嘆了一口氣,坐在一張凳子上。
二春看過標題,一目十行地看完便把報紙扔給小春。
小春題目也不看,把它丟回桌面。
“爸爸,你再和我們講講你過去的事吧!”二春說。
秦鷹沒有馬上回答。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窗外,法國梧桐樹被風颳著,紛紛掉葉,天空中一片片灰黃的雲塊互相追趕著,往北跑去,給人一種陰暗、沉悶的感覺。
一眼瞥見左邊桌角的一個木頭做的腳臼——這是他當年扯住媽媽後衣襟討飯時用的,如今被他當作一件“傳家寶”,擺放在桌上留作“永久的紀念”,他愈加心緒不寧。觸景生情,他不禁記起一九六三年在市師範學校,自己拿起這件舊物上台作報告的往事。
“‘同學們,咱就圍繞著這木頭腳臼前前後後的事說吧’,這是那裡的開場白,我記得,”秦鷹對坐下來的三養女說,“也好,講講也好。”
大春以前曾聽過未婚夫提過此事——那時王阿九正在該校讀書呢!可她自己未曾聽過。於是,她催養父說:“爸,你快講吧!”
“好,那是四十年前,”秦鷹想了想,開口了:
那時候,媽媽生我不到三個月,有一天地主秦占山來我家。這個瘦得和猴子一樣的地主老財,平常不會到佃戶家,今天,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懷好意。果然不出所料,原來,他的小老婆死了,生下的狗崽子也不滿三個月,說是我媽媽長得清秀,有奶水,要媽媽給狗崽子喂奶。爸爸那幾天被反動政府拉去外縣當挑夫,媽媽心想:自己奶水不足,自己的孩子都沒奶水,還能去喂別人家的孩子?媽媽自然不肯。狗地主先是壓,說不去,可以,但三天之內必須把欠他的債務全數還清。這筆債,是媽媽害青光眼,治病時向他家借的。那時高利貸叫“雙頭吊”,借一擔穀子,過一年還兩擔。我家借他兩擔穀子,兩年後得還他8擔穀子,三天之內,哪裡還得起!我媽媽說:“我還不起,你們要關就關,要殺就殺,就是不去你家喂奶!”狗地主聽了,突然聳聳肩頭,嬉笑著臉,騙我媽媽說:阿強他媽,大家都是屋邊鄰居,離不開一個秦姓,何必說那些難聽的話?這樣吧,你喂我家崽子,也喂你家崽子,我給你好吃,有奶水。“我媽媽覺得沒有別的路走,只得允了。當天晚上,媽媽把我託付給我哥哥,便去地主家。
頭三天,秦占山還讓我媽媽一日回家三趟喂我,可是,到了第四天,狗地主忽然翻臉不認賬,罵我媽媽是“吃裡爬外,不把我家崽子喂瘦了才見鬼!“竟不讓我媽媽回家喂我,還要我“斷奶”……
天哪!那時候我才不足三個月,怎麼能斷奶!斷了奶,又要吃什麼,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再說,孩子是她自己生的,為什麼不讓媽媽喂養自己的親生孩子了!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狗地主見我媽媽和他辯明道理,而且要跑回家,早氣得下巴幾撮黃毛鬍子抖動起來,指使狗腿子大痲臉把我媽媽關起來。
鄰居一位大嬸見我媽媽這一天沒回家,餓得我亂喊亂叫,過意不去,便拿了二兩大米,磨粹了,做成米糊,放些粉糖,給我吃,我才不哭了。
再說媽媽被鎖在房裡,狗地主抱來狗崽子,強迫媽媽給他喂奶。我媽媽“死也不喂”。狗地主兩眼露出凶光,威脅我媽媽:“你不喂,就休想走出我家大門!”
我媽媽斬釘截鐵地回答:“你就是殺死我,也別想從我身上要去一滴奶!”
狗地主像狼一樣嚎叫:“來人哪,幫我收拾她!”
大痲臉聽主人呼叫,拿了一把匕首衝進屋裡。只見狗地主把文明棍往媽媽胸部一指,大痲臉一步竄上前,按住我媽媽,狗地主也上前幫忙,撕媽媽胸前衣服,大痲臉搖晃著閃著寒光的匕首,把媽媽一邊乳房割下來,鮮血淋淋地淌下,人也痛得昏了過去……
三天後,我爸爸回家,見媽媽被惡霸地主秦占山慘害成這般,便告到縣政府。可是舊社會‘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衙門是為富人說話的。爸爸告狀竟告輸了,秦占山說是要還債,還強占咱家的兩間破房,把咱一家四人趕出了村子。爸爸一氣之下,撞牆死了,媽媽眼病復發,雙目失明,成了瞎子。
就這樣,咱一家三人變成了乞丐。為了養活兩個孩子,後來,媽媽學會唱本地戲,養了一隻小狗,做了一個木頭腳臼,訓練小狗踩腳臼“臼米”,媽媽一邊打木鼓,一邊唱“乞食詩”謀生。
“乞食詩”一唱就是五年。就在媽媽病逝的那一年,我們黨在山區組織貧苦農民鬧暴動,哥哥當時16歲,便參加游擊隊。
過了一年,那是一九二九年三月,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領導的紅四軍,在長門寨一仗,殲滅土著軍閥一個旅三千多人,哥哥頭部中彈犧牲了。
哥哥犧牲不久,有一天,太陽落山時我放牛過橋頭,看見溪邊那棵大榕樹下拴著幾匹很高很高的馬,一打聽,知道是紅四軍一個連隊經過這裡要開赴前線,這種馬叫棗紅馬,紅四軍指揮員要騎它時,它會自己蹲下來讓你騎上去的。於是,我把牛趕回村裡,便去找紅四軍叔叔來了。
叔叔們聽我鬧著要參軍,樂得都笑了。有一位十七、八歲的叔叔,拍著我的小肩膀說:“小鬼,你人還沒槍高呢,等你長高了,再說參軍的事吧!”
我聽了大哭,向他們訴說自己的身世,要為我媽媽、爸爸和哥哥報仇。旁邊一位指導員,就是解放後當省委副書記的鐘根生,他那時才十八、九歲,記得他正蹲著在啃兩個冷饅頭,聽我的訴說,他和連長及幾個叔叔都哭了。指導員走到我身邊,拿衣袖拽去我的眼淚,又試去他自己的眼淚,操著北方口音和藹地對我說:“小鬼,你曉得啵,這些叔叔也都是有冤要伸、有仇要報的。就說連長吧,他媽媽也給狗地主逼瘋了,後來,爸爸給資本家弄殘廢了,哥哥又給國民黨反動軍隊抓去當壯丁。我們打軍閥惡霸,打還鄉團秦占山,是為你家報仇伸冤,也是為連長報仇伸冤呀!是為天下所有窮人孩子報仇伸冤呀!……”
聽著指導員的話,我吃驚地睜大眼睛,心想,原來,受地主、資本家、國民黨反動軍隊欺壓的不是我一家,還有連長家,還有千千萬萬窮人呀!
指導員講完話,站起來,正拉我走,看見放在地上碟裡的咸蘿蔔乾紋絲不動,對我笑了笑,端起碟子,把咸蘿蔔一口叭光。又笑著,領我到村農會,讓我當了農會的一名小通訊員。
後來,我參了軍。不久,指導員介紹我入了黨。在入黨宣誓會上,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舉起右手,站立在黨旗面前,說了心裡的話:“我秦鷹要入黨,是為了天下窮人都能報仇伸冤,為了大家都能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一句話,我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而是為了千千萬萬受苦人,為了共產主義早日能實現。”
我秦鷹敢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保證:我決不叛黨!……
——一股涼風吹來,把秦鷹的回憶吹斷了,可是同學們聽報告的音容笑貌彷彿還在面前,他們熱烈的掌聲,似乎就在自己的耳邊迴響。
“我秦鷹,決不叛黨!”這句話,深深地印在秦鷹的心坎上。
秦鷹看了看養女們,她們和往常一樣,是從未插話的,又看了看在左邊桌角的木頭腳臼,毫不遲疑地拿起鋼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道題目:
一個“民主派”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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